会客室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后台的嘈杂。
    室内灯光柔和,茶几上两杯清茶冒着袅袅热气。
    江赣省的那位主政领导没有过多寒暄,与程学民相对而坐,笑容温和但目光锐利。
    会谈持续了近一个小时,气氛融洽。
    临别时,领导握着程学民的手,语气诚恳:“学民同志,思路很开阔!欢迎常来江赣,我们有很多资源可以合作开发!”
    程学民也谦逊的客气回了两句。
    第二天,领导心满意足地返回南昌。
    而庐山的文艺盛会,并未随着颁奖典礼的结束而散去。
    接下来的几天,各种形式的座谈会,创作交流会接连不断。
    来自全国各地的电影人抓住这难得的机会,畅所欲言,碰撞思想。
    程学民作为焦点人物,自然免不了被各方围堵请教,但他也借此机会与不少优秀导演,编剧建立了联系,为东厂未来的项目悄悄埋下了种子。
    期间,还组织了一次集体游览庐山名胜,云雾缭绕的如琴湖,险峻的含鄱口,飞流直下的三迭泉,都留下了文艺工作者们的欢声笑语和创作灵感。
    更有一批好奇的年轻演员和编剧,自发组织起来,央求程学民带路,专门跑了一趟隔壁瑞昌县的陈家沟。
    当他们看到那个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简陋的小村庄,竟然孕育出哄动世界的《太极》时,个个惊叹不已,围着程学民问个不停,对艺术源于生活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在庐山盘桓了一个多星期,各地的代表团才开始陆续撤离。
    程学民一行人,也在老厂长汪杨的带领下,满载着荣誉和疲惫,踏上了返回燕京的列车。
    回到燕影厂,厂区里洋溢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喜庆气氛。
    大红横幅挂了起来:“热烈祝贺我厂《牧马人》《太极》荣获百花奖多项大奖!”
    老厂长汪杨更是红光满面,走路都带风。
    这次百花奖,燕影厂可谓大获全胜,不仅最佳故事片占了两位《牧马人》、《太极》,最佳导演谢进、最佳女演员朱淋,最佳编剧程学民也花落自家,风头彻底压过了上海厂,长春厂等老牌劲旅,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庆功宴后,厂领导班子开会研究嘉奖方案。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却有些微妙。
    “这次咱们厂露了大脸,立功的同志一定要重奖!”老厂长汪杨敲着桌子,定了调子,说道,“尤其是朱
    淋同志,最佳女演员!这是硬荣誉!
    我提议,给朱淋同志工资往上调两级,以示鼓励!”
    现在确实要重赏朱淋,因为他们燕影厂连获五个大奖,其中最佳故事不说,是集体奖项!
    另外的最佳导演谢进,严格来讲他这份荣誉,其实得算在人家上海制片厂头上。
    毕竟当时他们燕影厂只是借的谢进,那是谢进的编制还在人家上海制片厂。
    接下来的程学民就更不必说!
    他都直接单开一桌,独立门户出去搞东厂了,所以也就口头上客气的表示祝贺。
    但要实质的奖励,老厂长想给,但整个燕影厂也不会答应。
    所以只有在朱淋头上,重赏了!
    工资直接涨两级,应该也不过分吧?!
    可他话音未落,分管人事和后勤的副厂长老沈就皱起了眉头,嘬了口烟,慢悠悠地开口,说道:
    “老厂长,奖励是应该的。不过……这涨工资,可不是小事啊,敏感得很。”
    他顿了顿,环视一圈,说道:“朱淋同志确实是立了功,但她毕竟是年轻同志,资历浅。
    年前刚因为表现好,给她破格分配了单身宿舍,这已经是特殊照顾了。
    现在又单独给她大幅度涨工资,我怕会引起厂里其他同志,尤其是很多老同志的不满啊。咱们得考虑平衡。”
    另一位副书记也附和道:“老沈说得有道理。奖励可以多种形式嘛,比如发点奖金,或者给个厂级先进工作者称号。
    单独涨工资,目标太大,容易引发矛盾。
    要不……咱们再研究研究?或者,要涨的话,是不是可以考虑把刘小庆、李秀明她们几个厂里的骨干,也适当提一提?
    这样显得不是单独突出某一个人,也好平衡。”
    老厂长汪杨听着,脸上的兴奋劲淡了些,他吸了口烟,沉吟起来。
    他知道老沈他们说的不是没道理,厂里人际关系复杂,平均主义思想根深蒂固。
    大锅饭吃了这么多年,谁冒尖太快,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嗯……你们考虑得周到。”老厂长汪杨最终点了点头,说道,“那这样,嘉奖方案暂时搁置,我们再慎重研究一下。
    老沈,你牵头,人事科拿个稳妥的方案出来,既要体现奖励,又要兼顾平衡。”
    “好的,老厂长。”老沈应承下来。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厂领导班子开会讨论给朱淋涨工资的消息,不知怎的,就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在厂里传开了。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
    先是各车间,科室的一些老职工坐不住了。
    他们大多是建国之初四五十年代,就进厂的老资格,很多人在技术岗位或行政岗位干了一辈子,工资级别多年未动。
    听到风声后,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情绪激动。
    “凭什么呀?啊?我们为厂里卖命一辈子,汗没少流,苦没少吃,现在还是拿这点死工资!
    她朱淋才进厂几天?演了部电影,拿了奖,就要涨两级工资?这公平吗?”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摄影员师傅,在摄影棚里敲着工作台,声音愤懑。
    “就是!老王你说得对!咱们讲的是为人民服务,为厂里做贡献!
    比贡献,咱们这些老家伙哪个不比她朱淋多?
    她不就是运气好,演了个角色吗?这就能骑到我们头上去了?”旁边一个老灯光附和道。
    “分宿舍给她就算了,现在又要涨工资!下次是不是要给她提干了?这还有没有规矩了?
    咱们社会主义工厂,不兴这一套!谁红谁就能多拿?那不成旧社会了?”一位负责后勤的老科长,在食堂吃饭时,也忍不住跟同桌人抱怨。
    不满的情绪像野火一样蔓延。
    很快,就有几十名老职工,自发地聚集起来,推举了几个代表,直接找到了老厂长汪杨的办公室。
    老汪杨正在看文件,听到外面吵吵嚷嚷,抬头一看,心里就咯噔一下。
    只见办公室门口黑压压围了一群人,都是厂里的老面孔,一个个脸色不善。为首的正是那位老摄影王师傅。
    “老厂长!我们今天来,就是要讨个说法!”王师傅嗓门洪亮,带着压抑的怒气,“听说厂里要给朱淋涨工资?还是涨两级?有没有这回事?”
    老厂长汪杨心里暗叫不好,消息走漏得这么快!
    他赶紧起身,想缓和气氛:“老王,各位老师傅,别激动,有话慢慢说。厂里确实在研究嘉奖这次获奖同志的方案,但还没有最终决定……”
    “研究?我看是已经定了吧!”另一个老职工打断他,说道,“老厂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我们这些老家伙,在厂里干了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现在厂里效益好了,要奖励年轻人,我们没意见!但不能这么个奖励法!”
    “对!不能这么搞!”人群骚动起来,“要涨工资,也得有个章法!按资历,按贡献!她朱淋贡献再大,能大过我们这些为厂里奉献一辈子的人?”
    “就是!我们都是工人阶级,讲的是公平!谁红谁火就能多拿,这叫什么事?这不符合咱们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
    “老厂长,你今天必须给我们一个明确的说法!不然,我们就去局里,去部里反映!”
    老厂长汪杨被围在中间,额头冒汗。
    他试图解释百花奖的荣誉对厂里的重要性,解释奖励优秀人才的意义,但老职工们根本听不进去。
    在他们看来,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奖励问题,而是关乎公平,关乎他们一辈子信奉的价值观的问题。
    “老厂长,你别跟我们讲那些大道理!我们就问你,这工资,到底还给不给她涨?”王师傅逼问道,眼神锐利。
    汪杨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一边是确实立下大功,需要激励的年轻骨干,另一边是厂里的基石,情绪激动的老职工。
    处理不好,就会严重影响厂里的稳定和团结。
    “各位老师傅,请大家冷静!相信我,厂里一定会慎重研究,拿出一个既能奖励先进,又能兼顾大多数同志利益的方案!
    我汪杨在这里向大家保证,绝不会搞特殊化,绝不会损害老同志们的利益!”汪杨只能先尽力安抚,但话语显得苍白无力。
    老职工们显然不满意这个答复,依旧围在办公室门口,议论纷纷,不肯散去。
    人群的喧哗声,透过窗户传到了楼上的小会议室。
    此刻!
    小会议室里,朱淋、刘小庆、李秀明和张金玲这燕影四朵金花正坐在一起,气氛有些微妙的期待和紧张。
    她们是被厂办通知来开会的,隐约猜到可能与这次百花奖的嘉奖有关。
    尤其是朱淋,心里更是七上八下,既为可能的认可感到兴奋,又有些不安。
    楼下的吵嚷声越来越大,隐约能听到“朱淋”,“涨工资”,“不公平”等字眼。
    朱淋的脸色渐渐发白,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刘小庆侧耳听了听,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语气带着一种夸张的担忧,眼神却瞟向朱淋:
    “哟,楼下这是怎么了?听着动静不小啊。好像是在说涨工资的事儿?还提到咱们朱淋大明星了?”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
    转向朱淋,“朱淋啊,你听,老师傅们情绪挺激动啊。要不……你下去看看?跟他们解释解释?
    你现在可是咱们厂的功臣,创汇先锋,最佳女演员!你说的话,老师傅们肯定能听进去!”
    这话听起来像是关心,但字字句句都像针一样扎在朱淋心上。
    朱淋猛地抬起头,眼圈瞬间就红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本来对涨工资这件事并没有太强烈的渴望,更多的是作为一种荣誉的象征。
    可现在,还没影儿的事,却让她成了众矢之的,承受着无端的指责和压力。
    委屈、无辜、慌乱,种种情绪涌上来,让她几乎要掉下眼泪。
    李秀明看不过去,拉了拉刘小庆的胳膊,低声道:“小庆,你少说两句。”
    张金玲也蹙着眉,担忧地看着朱淋。
    刘小庆却仿佛没听见,继续阴阳怪气:“哎呀,我这也是为朱淋她好嘛!这事总得解决不是?
    躲在这儿也不是办法呀,朱淋现在红透半边天,这点小事还能难倒你?”
    正当朱淋被挤兑得无地自容时,楼下的喧哗声渐渐小了下去。
    似乎老厂长汪杨终于用研究研究,保证慎重之类的套话,暂时安抚住了激愤的人群。
    老师傅们虽然依旧愤愤不平,但毕竟老厂长发了话,也不好一直堵着门,最终在三三两两的议论声中,逐渐散去了。
    办公楼里暂时恢复了平静,但那种紧绷的气氛并未消散。
    这时,程学民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
    他本来在剪辑室看《少林寺》的素材,听到厂里闹哄哄的,说是为朱淋涨工资的事闹起来了,便想过来看个热闹。
    刚到办公楼门口,正好撞见散去的人群,几个老职工看到他,眼神复杂,有的点点头,有的则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程学民心里暗笑,这大锅饭思维果然根深蒂固。
    他正准备转身离开,却被眼尖的老厂长汪杨从窗户里看到了。
    “学民!学民!你来得正好!赶紧上来一下!”汪杨推开窗户,探出身子喊道,声音带着疲惫和急切。
    程学民暗道一声倒霉,看热闹看到自己头上了。
    他只好硬着头皮,走上楼去。
    小会议室里,汪杨正揉着太阳穴,一脸愁容。
    看到程学民进来,他像看到了救星,连忙招手:“学民,快坐快坐!你都听说了吧?这事闹的!”
    朱淋看到程学民,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委屈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赶紧低下头擦眼泪。
    刘小庆则换上了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指甲。
    程学民点点头,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听说了点,老师傅们情绪比较大。”
    “何止是大!”老厂长汪杨叹了口气,“差点就收不了场!学民啊,这事……你看怎么办?
    奖励肯定是要奖励的,不然以后谁还愿意为厂里拼命?可这平衡……太难把握了!”
    程学民没有立刻回答,他看了一眼还在抽泣的朱淋,又扫了一眼故作镇定的刘小庆,心里明镜似的。
    他沉吟片刻,开口道:“老厂长,老师傅们的心情可以理解。
    他们在厂里干了一辈子,习惯了平均主义。突然要打破这个惯例,单独重奖某个人,确实容易引起反弹。”
    汪杨连连点头:“是啊!所以老沈他们建议,要么不涨工资,发点奖金;要么要涨就她们四个一起涨,淡化朱淋的个人色彩。
    可这样一来,奖励的意义就大打折扣了!对其他三人也不公平,她们这次又没拿大奖。”
    程学民笑了笑,话锋一转:“老厂长,其实这个问题,未必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哦?你有什么好主意?”汪杨眼睛一亮,身体前倾。
    程学民不紧不慢地说:“奖励朱淋同志,是因为她为厂里赢得了巨大的荣誉,这荣誉转化成了实实在在的社会影响力和潜在的效益。
    这笔账,不能只算在朱淋一个人头上,但也不能让立功的人寒心。”
    他顿了顿,看向汪杨:“您看这样行不行?朱淋同志的工资,可以按原计划调整,这是她应得的。
    但是,同时,由厂里拿出一笔专项奖金,不叫嘉奖奖金,就叫百花奖成果共享奖或者特殊贡献慰问金,面向全厂职工发放,特别是向那些工龄长、贡献大的老职工倾斜。
    金额不用太大,就是个意思,表明厂里没有忘记任何一位同志的贡献。
    这样,既奖励了功臣,也安抚了老职工,钱也花在了明处。”
    老厂长汪杨听着,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成果共享奖……特殊贡献慰问金……这个名目好!
    把钱花在大家身上,名正言顺!学民,你这脑子转得快啊!”
    程学民心里暗笑,这不过是后来常见的“普惠式”奖励的变种罢了。
    他
    接着说:“至于这笔钱的来源嘛……老厂长,我们东厂这次《太极》的创汇成绩,厂里不是也有分成吗?
    我看,可以从这笔分成里出,也算我们东厂为厂里的稳定团结做点贡献。”
    老厂长汪杨一拍大腿:“好!就这么办!学民,你可帮了我大忙了!
    这下堵住那些老家伙的嘴了!朱淋的奖励照常,大家还能沾光得点实惠,谁也没话说!”
    他立刻转头对秘书吩咐:“去,把老沈他们再叫来,马上重新研究嘉奖方案!就按学民同志说的这个思路!”
    秘书应声而去,汪杨长长舒了口气,脸上又有了笑容。
    他看向朱淋,语气缓和了许多:“朱淋啊,你也别往心里去。老师傅们不是针对你,是观念一下子转不过弯来。厂里肯定会奖励你,你放心!”
    朱淋这才抬起头,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谢谢老厂长……我其实真的无所谓的!”
    程学民对她投去一个安慰的眼神。
    刘小庆在一旁听着,脸色变了变,没想到程学民轻描淡写就化解了这场风波。
    还让朱淋的奖励变得名正言顺,连带着自己可能也能沾点光,但那种被朱淋压过一头的感觉,却更强烈了。
    方案很快重新拟定。
    厂里决定,给予朱淋工资上调两级的奖励,同时,从《太极》项目的创汇分成中拨出一笔专款,设立“百花奖特殊成果共享奖”。
    全厂职工按工龄和岗位系数分发,老职工和一线技术骨干系数更高。
    消息公布后,厂里的舆论风向果然迅速转变。
    老职工们虽然对朱淋涨工资仍有些嘀咕,但自己也能拿到一笔不小的“共享奖”,算是得到了实惠和尊重,不满情绪大大缓解。
    再加上厂领导反复强调这是对集体荣誉的共享,矛头不再单独指向朱淋。
    一场风波,总算在程学民的破财和巧妙建议下,暂时平息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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