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疗养中心 5
晨光被窗外的模拟天光板精准复刻，均匀地铺满房间。清晨六点，那曲柔和到令人不适的晨曲再度响起，在天花板四角流动，音量被精确控制在“舒适阈值”的上限，像一层温暖的油脂覆盖着感官。
窗外的合成花园已恢复绝对的秩序——每一颗露珠的折射角度、每一片叶片的颤动频率、甚至风速，都维持在教科书般的恒定值。广播里温柔的女声如期而至：
“早安，蔺先生。祝您今天心境安定，思维清晰。”
夕阳睁开眼，空气中薰衣草的香味浓度恰到好处。昨夜的冷冽、金属的腥锈、黑暗中惊心动魄的光闪，仿佛只是意识底层一场混乱的噩梦。
他坐起身，门口的护理员A-17正将药杯放在托盘上，笑容与昨天、前天毫无二致。
“早安，蔺先生。昨夜休息得好吗？”
“很好。”
“那太好了。”她微笑着确认，眼神如同扫描仪般掠过他的脸庞，旋即转身。门在她身后合上，发出轻如叹息的“咔哒”声，像水面被掠过的一层灰覆盖。
与此同时，中控室内。
刘伟东站在占据整面墙壁的监控屏前，冷蓝色的光映在他毫无波澜的脸上。无数个小窗口里，患者们的活动井然有序，如同精密钟表内的齿轮。唯独左下角，代表东区通风塔的监控格，是一片纯粹的黑暗。
系统提示音低沉地响起：
【节点污染。级别：低。】
他侧头，目光如手术刀般精准地落在那块空白上。
“谁干的？”他问，声音平静。
没有回应。片刻后，那黑屏上突兀地跳出一行猩红的系统字体：
【数据丢失：E】
刘伟东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有趣。”
他的指尖在控制台上轻触，调出昨夜的操作日志。庞大的数据流如银色瀑布般倒灌，却在时间戳定格在【00:56】时戛然而止。此后的所有记录，都被统一重写为四个字：【系统维护】。
刘伟东向后靠在椅背上，用一种近乎欣赏的低语说道：“连谎言，都学会了自我格式化。”
上午七点四十七分。
放在枕边的怀表，在没有被任何外力触碰的情况下，自行亮了起来。
表盘屏幕不再是熟悉的蓝色，而是闪烁着不稳定的、类似神经脉冲的细微电流光，几个字符挣扎着浮现：
【——听见了吗。】
那声音仿佛穿透了深水，微弱、断续，带着非人的质感。
夕阳的身体瞬间僵住。
他凝视着那行字，感觉自己的心率正不受控制地轻微攀升。怀表在他掌心发烫，蓝光随着他脉搏的节奏微弱跳动。
紧接着，第二行信息强行挤占了屏幕：
【深寻者·系统恢复中（1%）】
随后，光芒彻底熄灭，怀表恢复冰冷沉寂，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八点整，敲门声响起。
刘伟东站在门口，白大褂一尘不染，脸上的笑容温和得无懈可击。
“早安，蔺先生。”
“刘医生。”
他步履无声地走进来，如同融入阳光的一道影子。他坐下，打开随身终端，屏幕上立刻投射出夕阳的生理数据曲线——心率、脑电波、情绪波动值，一切一览无余。
“昨晚睡得怎么样？”
“很好。”
“做梦了吗？”
“没有。”
“真没有？”刘伟东抬起眼，目光平静，却带着能穿透伪装的锋利。
那一瞬间，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如同分享一个秘密：“系统记录显示，东区供电在凌晨零点五十七分有异常波动。巧合的是，同一时间，有非授权生命体离开了房间。”
夕阳一动不动，只是唇线绷得更紧。
刘伟东靠回椅背，恢复了他那完美的微笑：“别紧张。疗养中心从不惩罚‘好奇’，我们只矫正‘妄想’。”他顿了顿，语调愈发轻柔，却字字诛心，“你如何能确定，你坚信不疑的记忆，就一定是真实的？”
阳光照在他的金丝眼镜上，反射出一条冰冷的光带。夕阳的呼吸轻不可闻。
“精神障碍的核心，并非源于幻觉，而是源于对‘清醒’的顽固错觉。”刘伟东轻轻合上终端，站起身，“好好休息。系统会帮助你……厘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必须被修剪的枝节。”
他转身离开，笑容依旧恰到好处。门合上的瞬间，房间重归死寂，只剩下夕阳胸腔里沉重的心跳。
刘伟东穿过漫长的白色走廊，步伐从容。进入中控室，他对着空气下令：“启动思想矫正程序。”
记录员抬头：“级别？”
“E级。”
“理由？”
“节点污染。意识体存在非授权交互风险。”
指令被输入，控制台中央一枚红灯亮起，如同苏醒的眼睛。
单间区的通风系统被无声切换，空气变得稀薄而压抑。走廊的灯光逐一转为不详的暗红色。墙角的球形扫描仪自动旋转，发出低沉的嗡鸣，开始捕捉并分析每一个异常的脑波信号。
【思想矫正启动中……】
【检测对象：单间区全体。】
刘伟东站在巨大的监控墙前，看着屏幕上无数脑波曲线疯狂跳动、交错。下一秒，刺耳的提示音撕裂了寂静：
【异常脑波锁定：吾承珏。坐标：S-07。】
他盯着那个被红色框线牢牢锁定的画面，低声道：“找到你了。”
几乎在警报响起的同时，夕阳房间的灯光开始剧烈闪烁。他掌心的怀表再次爆发出灼热的光芒。
屏幕上的文字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跳动：
【警告！检测到高强度意识重构波！】
【跨时空同步强制启动！请求连接！】
【信号源：深寻者·2295锚点站！】
一道极细的、仿佛由纯粹数据构成的光束从表盘射出，刺穿了房间的昏暗。霎时间，周围所有的色彩——墙壁的白、地板的灰、窗外的蓝——尽数消退，世界变成一片死寂的灰度。
一个冰冷、带着强烈电流杂音的声音，直接在他的脑海深处响起：
“——锚点恢复。认知防御提升至最高级别。不要被重构！”
夕阳下意识地攥紧怀表，那蓝光仿佛有生命般，渗入他的皮肤，带来一种既是温度也是记忆的灼烧感。
他猛地看向窗外——那里的光线正在扭曲、断裂！疗养中心坚固的景象如同劣质的投影幕布被一只无形的手撕开，露出了背后令人战栗的真相：那是一片冷蓝色的、废墟般的天空，一座巨大无比的银色意识塔结构悬浮在远处，无声地脉动。
深寻者的声音再次穿透而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
“——昭雪已强制接入！记忆路径正在同步！保持静默！他们……能‘听’见！”
光芒闪烁到极致，随即如同断线般骤然熄灭。
中控室内，刘伟东面无表情地看着矫正指令被执行。
【思想矫正进行中……目标：吾承珏。】
单间区的门锁依次传来沉重的落锁声。机械臂沿着墙壁轨道滑行，前端的红色探头如同猎犬般闪烁着。每一个房间都被这无形的网牢牢罩住。
吾承珏站在S-07房间的窗边，胸口的健康监测环正闪烁着代表“异常”的红点。他闭上眼，嘴角却扯起一个近乎狂傲的弧度。
“看来，这回是真逮到我们了。”
门锁传来“嘀”的一声电子音。危险的电流嗡鸣声由远及近。他回过头，看见走廊尽头那抹不祥的红光正在逼近。
就在此刻，夕阳手中的怀表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剧烈震动，表盘亮起——
【数据反流协议解锁！】
【同步目标：吾承珏（S-07）。权限授予！】
嗡——！
一股无形的数据洪流如同风暴般穿透物理阻隔，在两间房之间悍然爆发！监控屏幕上瞬间被大片的干扰雪花覆盖。
刘伟东猛地站起，盯着那片失效的红色区域。
“……怎么回事？！”
系统语音冰冷地回应：
【访问错误。检测到未知源高强度信号干扰。权限等级……无法识别。】
光芒散去，一切重归平静。
一分钟后，所有异常现象消失。
红灯转回寻常的白光，扫描仪停止工作，机械臂收回壁内。广播里再次流淌出柔和的女声：
“祝您康复愉快。”
刘养东站在中控室，面无表情。主屏幕上显示着最终的评估报告：
【异常已排除。系统运行状态已修复。】
他轻声道，像是对自己说，也像是对某个无形的存在汇报：“很好。”
他转身，面向内部的记录镜头，脸上重新挂上那副无懈可击的温和微笑。
“今日一切进展顺利。”
花园上方，合成风机重新启动，吹送出温暖宜人的气流。走廊里，患者和护理员们脸上都挂着标准的、柔和的微笑，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战争从未发生。
夕阳独自坐在床沿，掌心仍残留着怀表灼烫的触感。表盘屏幕微弱地亮着，上面闪烁着一行残缺不全、却重若千钧的文字：
【……昭雪，能听见吗？】
他低下头，用几乎无法听见的声音回应了一句。
没有声音。
窗外的模拟阳光明媚得恰到好处，系统的晨曲依旧在循环流淌，覆盖了一切。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