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叫“口衔天宪、手操生杀”，东厂查案，得皇上口谕，可绕过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直接定人生死。
他们权势极大，据说六部衙门都有安插的坐探，更别提在满是宦官的皇宫内了。也就是他们，对上锦衣卫才能丝毫不怵。
没过几天，死去的曹钦就被查了个底朝天。
“回皇上，奴才查出曹钦死因确为溺水死亡。”成敬躬身回道，语气沉静，“只是手下人却在曹钦住处查出黄金百两，银万五千两，金器百三十余件，玉器七十余件。田庄百余所，佃户二千余人。”
他呈上名目，上面细细密密记载着曹钦的资产和他贪污受贿的情况。包括这一次，也被查出是一个叫作袁洪的人花了重金贿赂，这才让曹钦在御前说上几句话。
朱祁钰瞥了两眼，微微蹙了蹙眉，语气淡淡：“倒也是个死得不冤的。”
“回皇上，还有一事。”成敬接着道，“奴才还查出来，曹吉祥净身前曾有一子，就是曹钦。”
两人一向以干爹干儿子相称，虽亲密关系不掩，但说到底也是犯了“欺君之罪”。
“亲父子？”朱祁钰这才微微讶异，他不期然想起当初曹吉祥在殿上的失态情景，转了转手指上的扳指。
语气意味不明，带着几分寒意：“朕看他对固安倒像是怀恨在心，殿前失仪、几欲犯上。当真是内里藏奸的贱骨头！腌臜孽畜，胆敢欺君罔上，朕看他是活腻了。”
成敬静默无声候在一旁。
皇上金口玉言，既说了曹吉祥活腻了，那就是活腻了。为皇上、为大明而死，他也算是死得其所。
曹钦一事就此了结，朱祁钰并未把这放在心上，近来令他着恼的大事是易储之事。
上次朱见济的行为令他极为失望，但禁闭之后，他乖巧懂事许多，不仅老老实实写完了他布置的任务，还派人送礼去给固安赔罪。
尽管固安把那些东西都丢了出来，还大发脾气，弄得朱祁钰哭笑不得。
但兄妹两有摩擦也是常有的事，固安不愿原谅便不愿原谅，让朱见济多赔几次罪便罢了。固安性子看似娇纵，实则心性单纯乖巧。
只要朱见济心诚认错，固安迟早会亲近他。
朱祁钰这般想着，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改立太子，尽管如今有了易储奏疏，但说到底，朱见深的太子之位还是属于正统。
无论是孙太后，还是朝堂上的大臣，支持朱祁镇一脉的人仍旧。要想让大臣们草拟一道冠冕堂皇的诏书晓谕天下，宣布新太子，朱祁钰还没个头绪。
“皇上，依奴才看，不如以利相诱，只要无人打头反对，从中作梗，此事应当就成了。”
说话的是司礼太监王诚和舒良，两人一言一语，很快就打开了朱祁钰的思路。
于是朱祁钰连下几道旨意，借王文巡视江淮大水之功，与出使瓦剌迎回太上皇的礼部左侍郎杨善一起，由二品尚书升为从一品，加封太子少保。
很快，又令王诚和舒良几个太监领人登门拜访，给内阁首辅、大学士陈循和次辅、大学士高谷各赐一百两，内阁学士江渊、萧镃、商辂等人各赐五十两。
此事过后，内阁学士们终于选择顺从了皇上的意思，集思广益，写下了易储诏书。
“天佑下民作之君，实遗安于四海；父有天下传之子，斯本固于万年。”
朱祁钰看完之后连连点头，将诏书交给礼部召集百官廷议。
第二日，当着众文武百官的面，终于提出了改立太子一事，虽然众大臣心中早就有所猜测，但真正遇上这一幕，还是不知如何是好。
一片死亡的寂静下，都给事中李侃、林聪和监察御史陈英作为言官，率先站出来反对。
“皇上当年登基之初，曾向太后、向百官立誓：兄终弟及，他日仍传位于侄。如今皇上违背誓言，改立己子，是为失信于天下！君者，乃天下之表率。臣深以为不妥。”
“臣附议。更何况太子自从入了东宫，从无过错，朝野上下，乃至天下百姓，都知晓他是我大明的皇储，未来的君王。若是皇上强行改立，是违背民心啊！”
“恳请皇上收回成命！复立朱见深为太子，以安祖制、以守信义、以慰民心！”
太监兴安见状，连忙看了一下朱祁钰的脸色，果然见其神情不悦。连忙声色俱厉道：“诏书在此，此事已无商榷的地步。诸位大臣，同意的，请在这里署名。”
至于不同意的，他没有再说，只是让文武百官一个个自愿签下自己的名字。
作为最年长的礼部尚书，胡濙第一个被推举出来，他进退不得，只能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很快轮到于谦，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他身上。
他神色自若，腰背挺直如松，身形清瘦挺拔，敛下的眸中谁也看不出他的真实情绪。饱蘸墨水的笔尖好一会儿才落下，签下“于谦”两个大字。
见于谦也已经落笔，其余诸位大臣不再犹豫，也纷纷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于谦出了宫门，坐上了马车，眉眼间这才流露出深深的倦意。他伸手撑着额头，疲惫的捏了下眉心，微微阖上眼眸。
不知道今日所做之事，究竟是对是错。
原太子无故被废，太上皇幽禁南宫。如今皇上想立亲子为太子，孙太后不反对，便无人可举旗反对。迫于情势，他也不可能做那出头鸟。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在府宅门口停下，于谦掀开门帘，刚下马车，就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显然已经等候多时。
“康儿。”于谦讶异，蹙眉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在外头等着？”
于康是他收养的的义子，当初他成婚多年不曾有子，当时回宗族想要收养一个孩子，夫人见他被众人欺凌，浑身破破烂烂的，被扔石头，和乞丐抢食，实在是可怜，于是最后决定就收养了他。
于康如今正好二十有三，他身高挺拔，文武双全，已经成亲，住在于府的东跨院。
见到于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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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他脸上满是焦急：“父亲，阿冕不见了！”
于谦脚步一顿：“怎么回事？”
“早些时候商家兄弟过来寻阿冕玩，我们都没在意，却不想不知什么时候阿冕就同他们出去了！我看着天色已晚，派人去了商大人的府上，却听他们说，孩子们都没回去。”
于谦这才跨过门槛，边道：“商良臣、商良辅我知道，他们生得机灵，出门玩也会有一群人跟着。阿冕出门带谁了？”
于康面露难色：“阿冕向来不喜欢有下人跟着他，就带了乐川出去。”
乐川是一直伺候在于冕左右的小厮，虽然比于冕大上两三岁，但说到底也还年幼，还只是个孩子。两个孩子出门——
“真是胡闹！”于谦冷声道，“你可有派人出去寻？”
于康：“正是派人去找了，还没消息，这才颇为担忧。只是商家那边似乎没什么动静，因为那俩孩子总是出门玩，还带了侍卫，他们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危险。”
商家孩子带了护卫，自然不觉得危险！
于谦只觉得自己额头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怒火冲得他胸口发闷，险些就脱口而出：“阿冕还小，你不小了！看着他那么难吗！让他出门带点护卫有那么难吗！”
于谦闭了闭眼睛，这些话哽在喉咙里，到底没有说出口。
从前于康作为他唯一的儿子，他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从小教导视若亲子。那么多年来，所有人都以为，于府的将来需要他来继承。
谁知于谦突然有了亲生儿子！
于康的身份一下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于谦心中有数，他也不想给于康一些虚无的幻想，人性如此，他的东西，自然是要留给自己亲生儿子的。
或许是心中有愧，于谦待他颇有些轻不得重不得。尽管此时他焦急万分，却忍下了怒火，只对下人斥责道。
“一个个愣着干嘛，还不快召集人手！出去寻阿冕！”
于康连忙道：“父亲息怒，我已经派人出去找了，一旦有消息即刻便会回来禀报。更何况阿冕打小聪慧，绝不会出事的。”
他说完，又召集了一批人，就要亲自再带人出门去找。
于谦突然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老爷，戌时三刻了。”
“阿冕向来懂事，绝不会这时候还不回府。”于谦声音冰冷，他转身，毫不犹豫重新跨出府门。
“传我令，封锁城门，不许进出！所有府卫尽数出动，找不到人就都别给我回来。柏升，拿我的令牌，去京师大营点兵两百，让他们一寸一寸、一家一家地找，今日，哪怕将整座京师翻个底朝天，也要把阿冕给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柏升接过令牌，应了一声是，他丝毫不觉身侧之人的眼神，只将令牌牢牢捏在掌心，只来得及：“主子，你去哪？”
于谦身上还穿着来不及换下的官服，绯红的衣角在空气中划过凌厉的弧度，他翻身上马，只留下一句。
“入宫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