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人儿毫无意识的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眼角还带着泪痕，一侧白嫩的脸颊上，通红一片更是格外引人注目。
看上去可怜极了。
朱祁钰怒火中烧，自从把晕倒的固安一路抱着进了内殿放在床上，他就一直冷着脸，没同朱见济说一句话。
他和汪皇后在里间，眼见着太医诊完脉，忙问：“如何？”
太医不敢怠慢，赶紧道：“回禀皇上，公主殿下年岁尚小，肝常有余、气性未稳，是大哭大怒之下肝气上逆，阻塞清窍所致，下官可施针安神，公主静卧休息即可，并无大碍。”
朱祁钰松了口气，只是又忍不住皱眉：“扎针是否会有痛楚？固安受不了痛，若非必要，这步便省了吧。”
“要扎！”汪皇后嗓音哽咽道，“若是往后留下什么症状，可怎么是好？请院判下针吧。”
另一边，杭贵妃牵着朱见济的手站在后头，见状，不由得加重了力道。
她压低了声音，如水般的眼眸露出难得一见的冷厉神色，“你到底做了什么！”
朱见济面色苍白，感受到手的痛楚，却不敢往回抽，只慌乱道：“我……我没做什么，我只是让她不要总在父皇面前装可怜，不要总哭……”
“不要总哭？”朱祁钰大步从里间走了出来，面沉如水，“朱见济！你几岁她几岁？她哭碍着你什么了，你竟然还朝她动手！”
朱见济从没见过父皇对自己这样的态度，一时间手足无措：“儿臣、儿臣没打她，儿臣只是捏了她的脸逗她玩，她就哭了。”
“到底怎么回事？”
到底是自己最宠爱的儿子，朱祁钰压着自己的怒火问道。
他如今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儿子固然是他的心头宝，但这几年来，固安玉雪可爱、聪慧贴心，更是他的掌上明珠！
何况他早就对改立太子的事思忖良久，身为他看中的“太子”，这般不讲孝悌、对待仅仅三岁的亲生皇妹竟也如此刻薄！
如何当得起“太子”的重任！
朱见济很快稳住心神，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当然隐去了自己所说的那些话。
杭贵妃舒了口气，拍了拍胸口：“不过是孩子们之间玩闹罢了。见济绝不可能有害人的心思。”
她无奈的看向朱见济道：“只是公主才三岁，见济，你便是想同她玩，也得注意分寸，这样没轻没重的像什么话。等你皇妹醒了，你得老老实实跟她赔罪，听见没？”
朱祁钰脸上的神情缓了缓，他那时刚进殿内就听见固安的哭声，一时震怒，朱见济无措想要上前，都被他挥袖甩开！
倘若只是兄妹之间的玩闹，那的确有点过了。朱祁钰顿了顿，刚想要说什么，却听里头伺候的人惊呼：“公主醒了！”
朱祁钰顾不上他们，匆匆走进去，就看见朱见汐被汪皇后拥在怀里，像是被吓惨了，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有半分神采，像蒙了层雾的琉璃珠。
她整张脸都发着白，只有一侧的脸，似乎是因为皮肤娇嫩，高高肿起，通红一片。
“固安怎么样了？”朱祁钰走到床边问。
汪皇后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她心里恨不得将杭氏母子千刀万剐！朱见济那个畜生竟敢动她的固安！
她才不过三岁，做错了什么？竟被欺辱成这副模样！
“求皇上为固安做主！”汪皇后哭道，“皇上，固安平日里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乖巧懂事，从不招惹是非，况且她还这么小…”
见到朱祁钰在床边，朱见汐一下伸出手就要他抱，等朱祁钰将她揽进怀里，她这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朱祁钰伸手轻拍她的后背，又给她擦眼泪，哄道：“固安乖，我们不哭了，你皇兄不是故意的，朕罚他好不好？”
朱见汐充耳不闻，开口就是：“皇兄打我！”
她抽抽噎噎道：他说固安是他……他的小奴隶，还说、等他当了太子……就不给我饭吃，让我吃……吃糠咽菜，想打我就打我，想骂我就骂我！”
朱祁钰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底积聚着怒火，等他安慰好朱见汐再出去的时候，神色冷沉，仿若暴风雨前的阴云，已然是怒到极致。
朱见济即便在外面也隐隐听到里头固安的告状，他面色苍白，连忙摇头：“父皇，我没有！那些话我没有说过……”
“还敢狡辩！”
只听噼里啪啦的一声，随着朱祁钰的一声怒喝，桌子上的茶盏被扫落在地！
天子震怒，瞬间众人齐刷刷跪伏在地，屏息凝神，只盯着地面，殿内死寂一片，静得几乎只能听见人的心跳。
朱祁钰眼里满是怒意和失望：“朱见济！固安她才三岁，她会说谎吗？！”
“固安生辰之时，你送她《三字经》，朕还欣慰你有兄长之范，可你呢？可还记得‘兄则友’三字如何写、如何做！”
“你皇妹还这么小，得罪你什么了？居然骂她、打她、欺辱她，还养成这般满口谎言的性子。刻薄寡恩、柔奸性成，朕对你真是失望至极！”
杭贵妃整个人歪着晃了晃，听见这样的“诛心之言”，就像是一闷棍打在了天灵盖，全身瞬间脱力，只勉强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躯壳。
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说出口，见济还怎么当太子！
朱祁钰方才是怒意上头，然而话说出口才觉得不妥，看着杭氏母子二人惨白的脸色。
好一会儿，他才冷声下令：“今日殿内的事，谁敢传出一星半点，朕诛他九族！”
奴才们抖若糠筛，纷纷应是。
朱见济死死咬着唇，他感觉到口腔里满溢的血腥味，身体紧绷，眼睛却一直睁着，不敢眨眼，唯恐眼泪会掉下来。
父皇明明那么宠爱他，亲自教他读书写字，过问饮食起居，他知道父皇是属意自己做太子的！
可为什么，为什么每次对上固安，都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偏心！
她不过是一个公主，论起身份，自己才是父皇唯一的儿子！
朱祁钰原本想下令惩治一番，然而闭了闭眼，想到易储之事，还是开口道：“贵妃，领大皇子回宫，禁足半月，无朕口谕，不得擅出。”
“另、大皇子秉性仁厚，手足情深，愿为受惊的固安公主祈福，抄写《三字经》、《五伦书》百遍。”
他的嗓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寒意，目光扫过跪伏的众人，如同利刃一般锋利。
皇宫里没人是傻子，谁都明白皇帝这是什么意思。固安公主被大皇子“又打又骂”，皇帝震怒，却只说是大皇子自愿祈福，摆明了是为了大皇子的名誉。
杭贵妃想为皇儿再辩解几句，说几句好话，但现在明显不是好时机。她不敢触朱祁钰的霉头，只好先恭敬应下，拉着朱见济就退下回宫了。
至于受了大委屈的朱见汐，脸上已经上好了药，此刻正接过汪皇后递过来的水杯，“吨吨吨”的连喝了两杯。
她窝在母后的怀里，喝完还拍拍胸口，眼泪哭多了，总觉得自己口干。
接着朝心疼不已的汪皇后眨眨眼，露出个狡黠的神情，分享小秘密一般低声道：“母后，大皇兄捏了我的脸，我还咬了他踹了他吐了他一脸的口水……”
至于那些“无中生有”的告状，还是不用说了。
汪皇后神色还是不怎么好看，但是对上宝贝女儿的目光，还是压下心头的怒意和难受，强撑着笑意夸赞道：“咱们固安原来这么厉害啊！”
“固安做得好，谁欺负我们，我们就打回去。绝不能白白受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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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皇后手指攥紧，指甲陷入掌心，掐出半月的痕迹，眸中厉色一闪而过。
看着怀中的幼崽哭累了，于是慢慢拍着她的背，哄她睡下。
朱见汐沉沉睡了一觉，等她再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自己依旧还是睡在前殿龙床之上。床头正坐着一个明黄色的身影。
“固安醒了？”朱祁钰道，“睡得好吗？饿不饿？父皇这就传膳，让他们上固安喜欢吃的。”
朱见汐揉了揉眼睛，刚睡醒还有些懵懵的：“父皇，母后呢？”
朱祁钰顿了一下，他同皇后的感情一向平淡，汪氏性情刚直，从不知什么叫温柔，若非有固安在，他十天半个月都未必去一趟坤宁宫。
固安睡下，他们俩相顾无言，只是皇后想要带固安回坤宁宫，他却放心不下，把固安留了下来。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朱见汐胃口不错，更别提御膳房上的都是她爱吃的菜。肉鲊炖雏鸡、虾仁蒸蛋、洪武豆腐、虎皮肉、八宝攒汤……
她吃得腮帮子鼓鼓的，朱祁钰一边给她夹菜一边安慰逗她。
“可是父皇，如果以后大皇兄再打我怎么办？”朱见汐犹犹豫豫，后怕般小声问道。
她向来天真无邪，金尊玉贵的长大，朱祁钰将她捧在手心里，偶尔还能见她撒娇的娇纵模样，哪里见过这样可怜兮兮、害怕不已的样子？
尤其是导致她这般的人还是自己属意的太子！
朱祁钰心里不好受，勉强笑道：“固安放心，今日之事，他绝不会再犯！有父皇盯着呢，父皇为你做主。”
然而朱见汐可不是轻易能哄住的真小孩，而且她的目的也不是这种听着就没什么用的承诺。
朱见济得太子之位看起来是板上钉钉的事，那自己总得也得些什么好处吧？
否则届时他身份地位又涨一截，自己的日子恐怕就没这么好过了。
小公主扁扁嘴，眼眶忍不住又红了：”可是父皇是天子，军国大事……那么忙，固安经常都见不到父皇。”
朱祁钰沉默了一下。
这样想也的确是，虽然他觉得以见济的性子绝不会再对固安动手了，但……
掌上明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他心里也不好受，耐心宠溺道：“那我们固安要怎么办呢？不如父皇给你派会点拳脚功夫的宫女太监，让他们天天伺候你、保护你，怎么样？”
不怎么样。
小公主扭过头，明显是不满意。
朱祁钰深知自己女儿的性子，她打小就机灵聪慧，别看她年龄还小，实则并不同于一般的小孩，很有自己的一套主见和想法。
于是他问道：“那我们固安想要什么呢？想要什么父皇都给，好不好？”
固安心里翻个白眼，这不是说大话吗？她想要太子之位也能给吗？
但却做出一副认真思忖的模样，漆黑的眸子亮晶晶的，铿锵有力地吐出三个字：“锦衣卫！”
朱祁钰哭笑不得，“固安，你才三岁，就知道锦衣卫了？它可是用来监察百官、缉捕审讯的，不是一般人，我们固安一直待在皇宫里，不需要他们。”
“固安就想要厉害的，这样皇兄就不敢欺负我了……”
三头身的幼崽眼眶泛红，死死抿着唇，没有撒泼打滚，只是泪水啪嗒啪嗒的掉，没有个止境。
她倔强重复道：“父皇说的什么都给。”
“好。”不知过了多久，朱祁钰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摸了摸她的脑袋。幼儿的发丝又细又软，就像雏鸟的羽毛，让人心尖都软软的。
“父皇答应你。”他说，“明日朕就命毕旺亲自点人过来你身边。让他们只听你的命令，再也没人敢欺负你，好不好？”
朱见汐这才破涕为笑，扯着他的袖子用力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