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10月31日傍晚,一个北方天气已经变得寒冷的日子。
在大多数人正因为恢复高考而欢欣鼓舞的时候,庄颜上身穿着打了补丁的单薄褂子,下身穿一条藏青色的长裤,正走向一条宽宽的河。
河水还未上冻,但温度已经低了下去。
她脱下鞋子,像是没感觉到刺骨的寒意般,义无反顾地扎了下去。
“噗通”一声,河水瞬间夺走她勉强维持的体温。
庄颜不想挣扎,她想死。
她宁愿死也不要被当成货物,被爹娘300块钱卖给村里和她爹年龄差不多的老鳏夫。
但灌入口鼻的河水激起了她身体的求生本能。
她的手脚拼命挣扎起来,逐渐涣散的眼睛却依旧麻木。
她是庄家村庄大强家的第四个女儿。
她娘生她时难产,差点一尸两命。
如果是男孩倒还好,但她是个女孩、是个赔钱货,还害她娘伤了身子,之后再也不能生儿子给家里延后,也害他们家成了全村的笑柄。
自打记事起,她就是家里最不受待见的人。
家外需要赚公分,家里需要洗衣做饭打扫卫生。
她知道自己有错,所以一直在努力干活,只为得到爹娘和姐姐们的认可。
哪怕她不能像姐姐们那样去学校,哪怕她生了病也只能自己扛,哪怕她只能吃剩饭还要每天听他们的责骂,她都没有怨言。
……没有吗?
应该是有的吧。
不然她不会在偷听到自己要被卖给老鳏夫后,绝望之下偷偷跑来跳河自杀了。
因为是同村,她见过那个老鳏夫很多次。
那个人头发稀疏,笑起来露出一口参差不齐、黑黄参半的牙,脸上也是又黑又黄,离近点能闻到一股难闻的酸臭,时不时猥琐地挠一下裤/裆…
自杀好难受…好痛苦……但也好轻松……
视线越发模糊,庄颜挣扎的力道逐渐减弱。
她彻底闭上眼睛,而闭眼前的最后印象,是一片游动的、充满生机的绿色。
哗哗的水流声中,一只有力的手突然拽住庄颜细到仿若皮包骨的手腕,拖着她的腋下将她抱出冰冷的河水。
*
前往庄家村的土路上,两个身姿挺拔、都穿着一身绿军装的军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时不时聊上两句,显出他们不错的交情。
走在前头的那个行囊很多,背着一个大包、手里还提着两个,脚步匆匆看着像是要回家探亲似的。
走在后面的那个就显得清闲多了,只有后背上一个包裹,脚步也是慢悠悠的。
军装穿在他身上,完全没有前面那个看起来立整笔挺,倒有点痞气,给人吊儿郎当不太靠谱的感觉。
也不怪人会这么觉得,韩梁长得就不是现在流行的那种浓眉大眼、一身正气的长相。
他鼻梁挺、嘴唇薄,生了一双标准的桃花眼,眼尾微扬,再怎么板着脸装正经也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随性。
况且他本身也不是个正经的性格,招猫逗狗,哪怕已经当兵十年,也改变不了他的性格底色。
偏向深褐色的眼睛望着路旁的大河,韩梁又往河边靠了几步,随口扯话题跟前面的男主角庄明志聊天。
“这条河叫什么?”
“庄家村河,也可以叫刘家村河、周家村河,流到哪个村子,就叫什么名字。”
前头庄明志解释道,想起小时候下河捞鱼的经历时回头说,“等会到了家,我去看看能不能捞上几…”
话没说完,视线中的韩梁就像是终于找到猎物的猎豹,扔了身后行李就往河里跑。
“噗通”一声,庄明志这才明白过来。
是有人落水了。
身为军人的他们,自然不可能见死不救。
庄明志也快步跑过去,给韩梁搭手将那个溺水的女人带上了岸。
昏迷,无呼吸有脉搏。
韩梁快速清理了对方口鼻中的异物,开放气道进行人工呼吸和胸外摁压。
手法之专业娴熟,像是提前演练过无数遍一样。
庄明志知道这里暂时用不上自己,早点把医生叫来比什么都管用。
“我去找大夫。”
撂下这句,他放下包朝记忆中的村卫生室跑去。
十多次的人工呼吸和胸外摁压终于有了效果。
庄颜咳出河水,因为昏迷而紧闭的眼睛颤颤巍巍睁开,茫然望向韩梁。
冷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终于从大脑发懵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我…没死……”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与仍要面对惨淡人生的绝望。
想到那个让人窒息的家,想到那个恶臭的老鳏夫,她在一瞬间甚至生出了对眼前这个救命恩人的怨怼。
为什么要救她,明明只要死了,她就可以永远摆脱那一切。
庄颜闭上眼,流出的眼泪不比十月末的河水滚烫。
“别睡,同志。”男人的声音清冽响起,带着军人特有的安全感扑面而来。
“卫生室的医生过来了,同志,能听见我说话吗?我带你去卫生室。”
庄颜又睁开眼,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让瘦削面庞上唯一出彩的眼睛变得晶莹。
“……我没有钱。”她窘迫又绝望地说,心中隐隐期待着男人能转身离开,让自己自身自灭。
没关系,就算跳河没死也没事。
以她亏损到极致的身体,这次跳河受冻也离死不远了。
爹娘、姐姐都不会照顾她,也不会给她买药。
等死虽然难熬点,但想必老鳏夫是不会要一个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病秧子的。
她如此想着,果然见男人起身离开,于是便欣慰地闭上眼,打算再缓一会儿就起身回家。
但紧接着,耳边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和焦急的交谈声。
“大夫来了,这位同志情况怎么样?”
“已经醒了,卫生室离这近吗?她得赶快换身干燥的衣服。”
庄颜又睁开眼,取代了那个军人位置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秃顶老头。
庄颜认识他,庄家村的赤脚大夫周为国,村卫生室唯二的医生之一。
另一个是对方的闺女,负责打杂以及处理一些周卫国不方便处理的女性疾病。
被庄明志带着跑过来,周卫国此时还有些气喘吁吁。
他看着庄颜的脸,惊讶地眼睛瞪大,“颜丫头?!你…你……唉。”
想到庄颜家里的情况,他询问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了。
“……周爷爷。”庄颜虚弱一笑,但在那张眼神麻木的脸上,却更像是苦笑。
周卫国大致检查了一下庄颜的情况。
村里医疗设备简陋,他只用听诊器听了下呼吸,又看她的脸色,便结束了现场的诊治。
“卫生室在哪,她穿这么少溺了水,不快点换衣服之后肯定会发烧的。”
男人的声音靠近过来,在周卫国起身让开位置时,一件厚实的军大衣被对方盖在庄颜完全湿透的身体上。
庄颜惊讶地睁大眼。
军大衣!这可是军大衣啊,他们村也就大队长因为有个当兵的儿子,所以有一件这样的衣服。
她听爹娘聊到过,语气中满是羡慕和嫉妒。
再之后,她爹一脚踹在她身上,骂她如果也是个儿子的话,这时候就也能去当兵给老子寄军大衣了。
想到军大衣的珍贵程度,庄颜急切想要撑起身体拒绝这份‘把她卖了都还不起’的好意。
“不……这件衣服太……”
然而一整天的滴水未进,加上跳河挣扎所消耗的体力,她如今的身体已经无法再听从大脑的指挥,她完全没了撑起来的力气。
“一件衣服而已,哪有你的命重要。”男人打断她的话,伸手从她肩膀下和腿弯后穿过。
在惊讶与震撼间,庄颜被打横抱了起来,“冒昧了,同志,我们先去卫生室,钱我帮你出。”
甚至连对方的后半句话都没听清楚,庄颜的脑海中一直重复着对方的那句‘哪有你的命重要’。
哪有你的命重要……
哪有你的命重要……
她的命,很重要吗?
她一直被父母姐姐骂做丧门星、讨债鬼,他们都恨不得她早点去死。
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命一点也不重要。
但这个男人,他却说她的命很重要,甚至比一件军大衣还要重要。
僵硬地靠在男人怀里,温暖从被紧贴的地方传递而来。
她闻到了淡淡的皂味,她低头,把脸埋进军大衣的领子里,皂味更浓了。
这是一件洗过的,干燥的军大衣。
就像这个抱着自己的男人一样,干净、清爽,充满了安全感,更没有动手动脚。
他比那个老鳏夫好上千百倍…
想到这里,庄颜的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大胆而邪恶的念头——她失了清白,他得负责。
她宁愿变成像爹娘一样的恶人,也不想回去后嫁给一个老鳏夫。
但这个念头升起的下一刻,她又开始自我唾弃起来。
那可是她的救命恩人啊,她怎么能…怎么能恩将仇报呢?
但如果不是他多此一举地救人,她现在一了百了,也就用不着苦恼那些了啊。
正在庄颜内心天人交战时,村卫生室到了。
里面只有两张能让病人躺下休息的病床,这时候都空着,刚好可以让庄颜躺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