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关于“梦境”的短暂交谈后,紫虚观内的氛围似乎发生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变化。
公孙胜依旧大部分时间闭关,但不再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偶尔在院子里遇见,他的目光会在我身上停留片刻,不再是纯粹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探究。清松小道童对我则愈发亲近,大概是觉得我懂得多、脾气好,还会帮他干活,不像师父那般总是清冷难以接近。
我知道,那晚我抛出的关于“高楼”、“灯火”、“铁盒”的碎片化描述,像几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未能激起惊涛骇浪,却也在公孙胜那古井无波的心境中,漾开了几圈涟漪。他对我的“异数”身份,从“需要管控的麻烦”,转向了“值得观察的现象”。
这很好,是我计划中的进展。但还不够。我需要一个更正式、更合理的借口,能够持续地、正面地与他产生交流,而不是仅仅依靠偶然的相遇和零碎的对话。
我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怀中的琵琶上。
音律,是我们之间最初的联系,也是目前看来,唯一能引起他兴趣的桥梁。他评价我的《十面埋伏》是“未来之音”,能“扰动命数”。那么,音律与天道之间,是否真的存在某种玄妙的联系?这或许是一个绝佳的切入点。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天气晴好。我估摸着公孙胜应该结束了清晨的吐纳功课,便抱着琵琶,走到他打坐的静室外,深吸一口气,轻轻叩响了门扉。
“进来。”里面传来他平静无波的声音。
我推门而入。静室内陈设极其简单,一蒲团,一矮几,一香炉,青烟袅袅。公孙胜盘坐于蒲团之上,双眸清明,似乎早已料到我会来。
“步姑娘有事?”他抬眼看向我,目光落在我怀中的琵琶上。
我敛衽一礼,姿态放得极低,语气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求知欲:“回道长,小女子冒昧打扰。近日静居观中,回想起那日道长所言,‘音律可通天道’,‘未来之音扰动命数’。小女子愚钝,百思不得其解。音律不过是娱人之技,如何能与虚无缥缈的天道相连?又如何能……扰动既定之命数?”
我抬起头,目光恳切地望向他:“道长乃得道高人,洞察天机。小女子斗胆,恳请道长解惑。”
这是我精心准备的“请教”。姿态足够谦卑,理由足够充分——一个对自身特殊能力感到困惑的“异数”,向可能知晓答案的高人求教,合情合理。既能满足他的探究欲,又能为我后续的接触铺平道路。
公孙胜静静地看着我,没有立刻回答。香炉的青烟在他面前缭绕,让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朦胧。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如同山间清泉,冷冽而清晰:“天地万物,皆有其律。日月运行,四季更迭,草木枯荣,乃至人心起伏,莫不如此。音律,不过是将这天地人伦之律,以声韵具象化而已。”
他顿了顿,继续道:“宫商角徵羽,五音对应五行,旋律起伏暗合阴阳消长。至纯至性之乐,可引动天地灵气,共鸣万物心弦。故古之圣贤,制礼作乐,非为娱人,实为调和阴阳,理顺人伦,上通于天。”
他的阐述带着浓厚的道家色彩,将音律拔高到了哲学和宇宙观的层面。这与我熟悉的现代音乐理论截然不同,却自成一派逻辑严密的体系。
“至于‘扰动命数’……”他目光微凝,落在我脸上,似乎想看清我内心的真实想法,“命数如长河,奔流向前,自有其大势。然河中亦有浪花、漩涡,看似偶然,实则亦是必然之组成部分。你那日所奏之曲,其音其意,皆非此世应有,如同向平静河面投入一颗外来之石,虽未必能改河道,却足以激起波澜,引动原本潜藏的变数。这,便是扰动。”
我听得心旌摇曳。他的解释,既玄奥又颇具说服力。将我的“穿越者”身份,比喻成投入命运长河的“外来之石”,实在是再贴切不过。
“所以……小女子的存在,以及那首曲子,本身就已经是道长所说的‘变数’了,是吗?”我顺着他的话问道,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恍然与不安。
公孙胜默认了我的说法,淡淡道:“是变数,却未必是灾厄。天道无常,变数亦蕴含生机。关键在于,执石之人,意欲何为。”
他这是在警告我,不要滥用这种“扰动”的能力吗?还是说,他在暗示,我的“变数”身份,也可能带来好的改变?
我压下心中的猜测,继续扮演好求教者的角色:“那道长……小女子日后,是否不应再弹奏此类曲子了?”
“堵不如疏。”公孙胜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你若强行压抑,反易滋生心魔。既得此能,便需明其理,知其害,晓其利。以音入道,以道御音,方是正途。”
以音入道,以道御音?
我心中一动。他这是在……指点我?虽然可能只是出于防止我这个“变数”失控的考虑,但这无疑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多谢道长指点迷津!”我适时地表现出感激和受教,“只是……小女子于‘道’之一途,实在懵懂无知。这‘以音入道’,不知该从何入手?道长能否……再点拨一二?”我小心翼翼地提出进一步的请求,眼神充满期待。
公孙胜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最终,他开口道:“你若真有心,每日辰时,可来此静室一个时辰。贫道可为你讲解《乐记》与《道德经》中关乎音律、天人之篇章。”
成了!
我心中一阵雀跃,但脸上依旧保持着恭敬和感激:“多谢道长!小女子定当潜心学习,不负道长教诲!”
从那天起,我的紫虚观生活有了新的固定内容。
每天辰时,我会准时出现在公孙胜的静室,听他讲解那些深奥的古籍。他讲得并不多,往往只是阐释几个核心概念,如“大音希声”、“乐者天地之和”、“致虚极守静笃”等,然后便让我自行领悟,或者提出疑问。
他的教学方式与他的人一样,清冷而高效,绝无半句多余的话。但我能感觉到,他在讲解时是认真的,对于我提出的一些基于现代思维的独特角度(被我小心包装后),他偶尔也会流露出思索的神色,甚至会与我进行简短的探讨。
我们的交流,终于从生活琐事,上升到了思想层面。
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讲,我在听,但这种持续的、正面的、涉及核心观念的接触,正是我梦寐以求的。
在这个过程中,我也在仔细观察他。我发现,当他沉浸在道家义理和音律玄奥的阐述中时,那种超然物外的疏离感会稍稍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于学问的纯粹。这个时候的他,不再像是云端俯视众生的龙,更像是一个沉浸在自己领域里的学者。
当然,他依旧是那个冷静、理智、难以接近的公孙胜。一个时辰的讲学结束后,他便会毫不留情地“送客”,继续他自己的修炼或冥想,仿佛刚才那个谆谆教导(虽然语气冷淡)的人不是他。
但我并不气馁。水滴石穿,绳锯木断。我相信,只要坚持下去,我总能在这块寒冰上,凿出更深的痕迹。
这一日,讲学结束后,我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道长,听您讲解多日,小女子获益良多。对于‘音律通天道’似有所悟,但终究虚无缥缈。不知……能否请道长演示一番,何为‘至纯至性之乐’,何为‘引动灵气’?”
我想亲眼见识一下,这个世界的“道法”与“音律”结合,究竟是什么样子。这对我理解这个世界的力量体系至关重要。
公孙胜看了我一眼,眼神深邃:“你想看?”
我用力点头,眼神充满好奇与渴望。
他沉默片刻,并未拒绝,只是起身走到静室一角,那里放置着一张看起来颇为古旧的七弦琴。
他净手,焚香,而后于琴前坐下,屏息凝神。
片刻后,他修长的手指轻轻落在了琴弦上。
没有复杂的指法,没有激昂的旋律,他只是拨动了一个极其简单的音符。
“铮——”
一声清越的琴音,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在静室内荡开。
奇异的是,那琴音仿佛带着实质的波纹,肉眼可见地(或许是我的错觉?)让空气产生了微弱的涟漪。香炉中笔直的青烟,随着音波的扩散,开始轻柔地摇曳、旋转。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音符流淌而出。旋律极其古朴、平和,甚至有些单调,但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敲击在人的心坎上,与我之前听过的任何音乐都截然不同。它不追求悦耳,而是一种……契合。
我仿佛听到了松涛的低语,听到了流水的潺潺,听到了月光洒落大地的静谧。内心的焦躁、不安、算计,在这平和到近乎原始的乐音中,竟被一点点抚平、涤荡。
更让我震惊的是,静室窗外,几只原本在枝头跳跃的鸟儿,竟停止了鸣叫,静静地落在窗沿上,歪着头,似乎在倾听。甚至连院中那几株药草,叶片都仿佛更加舒展翠绿了几分。
这就是……引动灵气?共鸣万物?
虽然远没有达到呼风唤雨、雷霆万钧的程度,但这种润物细无声的奇异景象,已经彻底颠覆了我的认知。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静室内外一片安宁。那几只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走了,而我还沉浸在那种奇妙的共鸣感中,久久不能回神。
公孙胜收回手,目光平静地看向我:“可明白了?”
他的声音将我从震撼中拉回。
我深吸一口气,由衷叹服:“小女子……明白了。” 我明白了音律在这个世界可能达到的高度,也明白了公孙胜在“道”上的修为,远非我所能揣度。我之前那点“攻略”的小心思,在这种近乎“道”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渺小。
但同时,一个更强烈的念头也涌了上来。
如果……如果我能真正学会这种力量呢?如果我能将现代的音乐理念与这个世界的“道音”相结合呢?
那或许,就不再是微不足道的“扰动”,而是真正拥有改变某些事情的能力了。
我看着公孙胜,眼神中的求知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炽热。
“道长,”我郑重地行了一礼,“请您……继续教导我。”
公孙胜看着我的眼睛,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似乎终于映出了一点不同于以往的光亮。他微微颔首。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