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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药

作者:一禾苏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入了秋,夜里就带了明显的凉意。


    沈劫盘腿坐在客厅柔软的地毯上,面前摊着一堆保养枪械的零件和工具,细碎的声响在静谧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做事向来随性,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暴力美学,但此刻手下动作却难得细致。顾晏有轻微的神经衰弱,太吵了不行。


    他抬眼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快凌晨一点了。书房的灯还亮着。


    沈劫皱了皱眉,放下手里的通条,起身趿拉着拖鞋走过去。书房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他能看见顾晏还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对着电脑屏幕,指尖在键盘上敲击,侧脸在屏幕光线下显得有些过于苍白。


    “喂,顾老板,”沈劫推门倚在门框上,声音带着点刚沉寂下来的沙哑,“几点了?生产队的驴也不敢这么使唤啊。”


    顾晏没抬头,只是极轻地蹙了下眉,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但细听能察觉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最后一份并购案分析,很快。”


    “你半小时前就这么说了。”沈劫走过去,不由分说地合上他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睡觉。天塌不下来,塌下来也有我给你顶着。”


    顾晏终于抬起头,揉了揉眉心。高强度工作了近二十个小时,太阳穴确实在一跳一跳地疼。他没再坚持,只是站起身。然而,就在他站直的瞬间,脸色骤然一变,左手猛地捂住了胸口。


    那是一种熟悉的、绞紧般的疼痛,瞬间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呼吸一窒。


    “顾晏?”沈劫脸上的散漫瞬间消失,一步跨上前扶住他胳膊。


    顾晏想摆摆手说没事,习惯性地不想示弱,但这次心口的绞痛来得又急又猛,额角瞬间就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嘴唇也失了血色。他身体晃了一下,大半重量都压在了沈劫身上。


    “操!”沈劫低骂一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恐慌毫无预兆地炸开。


    他见过顾晏算计人时的冷酷,见过他偶尔流露出的近乎变态的掌控欲,也见过他在某些时刻动情的样子,但从未见过他这样——脆弱,苍白,好像随时会碎掉。


    这种陌生的、失控的感觉让沈劫头皮发麻。


    “药呢?”沈劫的声音绷得紧紧的,几乎是吼出来的,手臂牢牢圈住顾晏下滑的身体,将他半抱半扶地放到旁边的沙发上。他的手有点抖,不是因为扶不住,是心里慌。


    顾晏疼得眼前发花,勉强抬手指了一下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


    沈劫像头被激怒的豹子一样冲过去,一把拉开抽屉,动作粗暴得几乎要把抽屉拽下来。里面东西很整齐,他一眼看到了那个白色的小药瓶,抓起来,又旋风般冲回沙发旁。


    他拧开瓶盖的手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没对上螺纹,心里那股邪火和恐惧烧得他几乎要爆炸。终于拧开了,倒出两颗小小的白色药片,另一只手去捞茶几上的水杯。


    水是半凉的。他也顾不上了,蹲下身,把药片递到顾晏嘴边,声音又急又沉,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音:“张嘴,快,吃药。”


    顾晏依言吞下药片,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水。冰凉的水滑过喉咙,似乎稍微缓解了一点那灼烧般的疼痛。


    沈劫死死盯着他,看着他苍白的脸,紧闭的眼,额头的冷汗,感觉自己心跳快得也要犯心脏病了。他不敢碰他,好像顾晏现在是个易碎品,一碰就没了。


    “你他妈……”沈劫想骂人,想问他到底怎么回事,想质问他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但所有的话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变成了一句低哑的、带着后怕的质问,“……到底行不行?不行我们去医院!”


    顾晏缓过那一阵最剧烈的绞痛,微微睁开眼,就看到沈劫蹲在自己面前,一双总是带着点疯劲儿和笑意的眼睛,此刻瞪得很大,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恐慌和……无助?


    像一头在陷阱边焦躁徘徊,却不知道该如何救同伴的狼。


    顾晏心里某个地方,莫名地软了一下,甚至盖过了心口的余痛。


    “老毛病,”他声音有些虚弱,但尽量维持着平稳,“过度劳累有时会这样。吃了药,休息一下就好。”


    “老毛病?”沈劫像是被这个词烫到了,猛地拔高声音,又强行压下去,变得咬牙切齿,“顾晏你他妈有心脏病你还不当回事?你工作起来是不要命了吗?!”


    他越想越后怕。如果自己今晚没进来?如果他没及时发现?如果……


    那些“如果”像冰锥一样扎进他心脏,让他遍体生寒。他沈劫天不怕地不怕,枪顶在脑门上都敢笑着吹口哨,可刚才看着顾晏倒下去的那一瞬间,他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恐惧。


    顾晏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和因为紧张而绷紧的下颌线,沉默了一下。他不太习惯解释,更不习惯暴露弱点,但对着这样的沈劫,他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平时很少发作。这次……是意外。”


    “去他妈的意外!”沈劫低吼,猛地站起身,在沙发前来回走了两步,像个困兽。他烦躁地扒了扒自己的头发,然后转过身,指着顾晏,语气凶狠,眼神却泄露着惊魂未定,“顾晏我告诉你,你他妈以后给我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再让我看见你玩命工作,我就……我就把你那些破电脑全砸了!”


    这威胁听起来很幼稚,但从沈劫嘴里说出来,带着一股子他说到做到的狠劲儿。


    顾晏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药效逐渐上来,胸口的疼痛在缓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温热的暖流,不合时宜地淌过心间。


    他发现,看沈劫为他失控,为他恐慌,甚至为他口不择言地放狠话,这种感觉……并不坏。


    甚至,有点上瘾。


    那晚之后,某些东西在两人之间悄然改变了。


    一种无声的默契开始蔓延。


    沈劫那个随身携带的、装满各种“危险玩具”的黑色背包侧袋里,多了一瓶顾晏常吃的特效药。而顾晏书桌、卧室床头柜、甚至西装内袋里,也都出现了沈劫强行塞进去的备用药品。


    沈劫变得有点……婆妈。


    “到点了,吃饭。”他会准时在饭点出现,不管顾晏是在开视频会议还是在看重要文件,直接过去把屏幕关掉,或者把文件抽走。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大有“你不吃我就喂你”的架势。


    晚上十一点半,他会准时出现在书房门口,像个催命符。“睡觉。”言简意赅,手里有时候甚至会拎着一杯温好的牛奶——天知道他是从哪儿学来的,虽然顾晏怀疑他可能往里加了威士忌。


    他甚至开始研究起养生食谱,虽然成果往往令人一言难尽。有一次端给顾晏一碗黑乎乎据说加了灵芝和虫草的药膳,顾晏面不改色地喝完后,去洗手间吐了。


    沈劫靠在门框上,脸色难看:“有那么难喝?”


    顾晏漱完口,擦掉眼角生理性的泪水,语气平淡:“下次别放当归,味道太冲。”


    沈劫:“……哦。”默默记下。


    顾晏则成了沈劫PTSD的专属“镇定剂”。


    沈劫的失眠和噩梦是根深蒂固的,源于那些不见天日的过去。偶尔在深夜,他会毫无预兆地惊醒,浑身冷汗,眼神空洞又暴戾,呼吸急促得像刚跑完一万米。


    以前,他会选择用酒精麻痹自己,或者干脆出门找点“刺激”直到筋疲力尽。


    但现在不一样了。


    第一次在他噩梦惊醒、下意识要弹起来的时候,一只微凉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顾晏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没有说话,只是侧过身,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他,然后伸出手,不算温柔但极其精准地按揉着他紧绷的太阳穴和后颈。


    沈劫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在那力道适中、带着奇异安抚意味的按压下,慢慢松弛下来。狂躁的心跳和混乱的呼吸,奇迹般地逐渐平复。


    他闭上眼,额头抵在顾晏微凉的锁骨上,嗅着他身上干净的、带着雪松和书卷气的气息,那些血腥的、混乱的、令人作呕的画面,仿佛被一点点驱散。


    “吵醒你了?”他声音闷闷的。


    “嗯。”顾晏应了一声,手下没停。


    过了一会儿,沈劫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顾老板,你这手法,跟谁学的?还挺专业。”


    “看书。”顾晏回答得言简意赅。


    沈劫没再问,只是往他身边又蹭了蹭。黑暗中,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有彼此交错的呼吸声,平稳而绵长。


    自那以后,这成了他们之间不成立的规矩。沈劫做噩梦,顾晏会醒,会用他那种冷静到近乎刻板的方式帮他缓解。有时候是按摩,有时候只是把手搭在他汗湿的后背上,无声地告诉他——我在这里,你很安全。


    他们依然是两个疯子。一个以摧毁秩序为乐,一个以追逐快感为乐。他们的世界里依然充满了算计、危险和不确定的未来。


    但在这些之外,他们之间多了一条看不见的纽带,系在顾晏脆弱的心脏和沈劫混乱的神经上。


    沈劫不再轻易让自己陷入长时间的疯狂追逐,因为他得留着命,回去监督某个工作狂按时吃饭睡觉。他开始惜命了,为了另一个人惜命。


    顾晏也前所未有地关注起自己的健康报表,严格控制工作强度,甚至主动预约了更详细的心脏检查。因为他知道,自己胸口那点毛病,牵动着另一个疯子的神经,他要是真出了事,那家伙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来。


    他们互相盯着,互相管着,用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甚至觉得诡异的方式。


    有一次,沈劫执行一个情报交易任务,出了点意外,手臂被划了一刀,不深,但他故意没及时处理,带着点血腥气回来了。他想看看顾晏的反应。


    顾晏看到他手臂上渗血的纱布,眼神瞬间冷了下去。他没问怎么回事,只是走过去,解开纱布,查看伤口,然后拿出药箱,沉默地给他清创、上药、包扎。动作熟练而精准。


    整个过程,顾晏一句话都没说,但沈劫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低气压。


    包扎好,顾晏抬起头,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沈劫心里莫名一怵。


    “沈劫,”顾晏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千斤重的压力,“下次再带着这种不必要的伤回来,你那些藏在城西仓库和码头三号柜的‘玩具’,我会亲自处理掉。”


    沈劫瞳孔微缩。那些地点是他自以为绝对隐秘的藏货点。


    他看着顾晏,忽然咧嘴笑了,带着点讨好的意味凑上去,用没受伤的手臂环住顾晏的腰:“啧,顾总厉害,这都让你查到了。行,听你的,下次一定注意,破点皮儿我都立马滚回来找你包扎,成吗?”


    顾晏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推开他,但也没说话。


    沈劫知道,这关算是过了。他心里那点试探的小心思,在顾晏绝对的掌控力和不动声色的威胁面前,显得幼稚又可笑。但他却莫名地……安心。


    还有一次,顾晏因为一个跨国项目,不得不连续开了十几个小时的越洋会议。结束后,他脸色很差,心口隐隐作痛。他没告诉沈劫,自己默默找了药吃下,想在书房缓一缓再出去。


    但沈劫还是察觉了。他像只嗅觉灵敏的猎犬,推门进来,二话不说,直接伸手探向顾晏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胸口,感受着他可能过快的心跳。


    “又疼了?”沈劫眉头拧得死紧,脸色沉得吓人。


    顾晏闭上眼,没否认。


    沈劫没再咆哮,也没放狠话。他只是沉默地弯下腰,将顾晏打横抱了起来。


    顾晏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薄怒:“沈劫!”


    “别动。”沈劫声音低沉,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抱着他稳步走出书房,穿过客厅,走进卧室,将他轻轻放在床上,拉过被子盖好。然后他自己也踢掉鞋子上床,隔着被子,将顾晏连人带被地紧紧搂进怀里。


    他的手臂收得很紧,像是怕怀里的人消失一样。下巴抵在顾晏的头顶,声音闷闷地从上方传来:


    “睡。我听着呢。”


    听着你的心跳,守着你的呼吸。


    顾晏僵硬的身体,在那坚实而温暖的怀抱里,慢慢放松下来。心口的隐痛似乎真的在那沉稳的心跳声和温热的体温包围下,渐渐远去。


    他闭上眼,第一次在这种不适的时刻,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他们是彼此的劫数,是命中注定的对手,是可能携手坠入地狱的疯子。


    但在那疯狂与算计交织的漩涡深处,他们也在无意中,成了彼此唯一的——药。


    治不了根本,解不了宿命,却能在那突如其来的剧痛和恐慌发作时,给予最及时、最对症的缓解。


    这就够了。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这一点点“药”,已经是命运所能给予的,最大的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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