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晏是在消毒水的气味中醒来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胸口熟悉的闷痛和全身的无力感让他蹙紧了眉。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以及挂在床边的点滴瓶。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烂尾楼、枪战、心脏撕裂般的疼痛、沈劫惊恐的脸、颠簸的逃亡……
他微微偏头,首先看到的是趴在他床边睡着了的沈劫。
沈劫坐在一张硬邦邦的椅子上,上半身伏在床沿,脑袋枕着自己的手臂,睡得正沉。他换了件干净的黑色背心,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的手臂和肩膀,但后背厚厚的纱布依旧显眼。即使是睡梦中,他的眉头也微微拧着,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看起来有些狼狈,却莫名让人安心。
他的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搭在顾晏的手腕附近,仿佛睡着前还在确认他的脉搏。
顾晏的目光在那只骨节分明、带着新旧伤痕的手上停留了几秒,又移到沈劫沉睡的脸上,眼神复杂。他记得意识模糊时感受到的那个坚实温暖的怀抱,记得那双紧紧抱着他的手,记得耳边反复响起的、沙哑而焦急的呼唤。
是这个人,又一次把他从地狱边缘拉了回来。
心底某个角落,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动了动手指,想抬手,却牵动了胸口,忍不住低咳了一声。
这细微的动静立刻惊醒了沈劫。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还带着刚醒时的血丝和迷茫,但看到顾晏睁着眼睛,迷茫瞬间被惊喜取代。
“你醒了?!”沈劫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急切,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探顾晏的额头,伸到一半又顿住,有些笨拙地缩了回来,只是紧张地问,“感觉怎么样?还疼不疼?难不难受?”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顾晏看着他这副紧张兮兮的样子,与自己记忆中那个狠厉果决的形象相去甚远,心里那点异样的感觉又加深了些。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虚弱但清晰:“还好。”
沈劫明显松了口气,这才想起按铃叫医生。
医生很快进来,仔细检查了顾晏的情况,调整了用药。“情况稳定了,但心脏受损需要长期静养,绝对不能劳累,情绪也不能有大的波动。背上的伤按时换药,注意别感染。”医生交代完,又看了一眼沈劫后背渗血的纱布,“你也一样,别不当回事。”
沈劫胡乱点了点头,心思显然全在顾晏身上。
医生离开后,地下室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气氛一时有些安静得尴尬。
沈劫挠了挠头,没话找话:“那个……吴姨没事,在隔壁休息。大康也还好,皮外伤。”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疤脸和猴子……折了。”
顾晏眼神一暗,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我知道了。”这份血债,他记下了。
又是一阵沉默。
“饿不饿?老金准备了粥。”沈劫站起身,动作间牵扯到背后的伤,疼得他龇牙咧嘴,却强忍着没出声,走到旁边的小桌子前端起一碗还温着的白粥。
他笨拙地舀了一勺,吹了吹,递到顾晏嘴边,动作僵硬得像是在拆弹。
顾晏看着他这副样子,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他微微偏开头:“我自己来。”
“你自己来个屁!”沈劫眉毛一竖,语气瞬间恢复了平时的冲劲儿,“手抖得跟筛子似的,别再把碗扣脸上!”说着,不由分说地把勺子又往前送了送。
顾晏看着他固执的眼神,最终还是张开了嘴。温热的粥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暖意。
沈劫就这么一勺一勺,极其耐心地喂着,虽然动作依旧算不上温柔,甚至偶尔会蹭到顾晏的嘴角,但他会立刻用袖子胡乱地去擦,嘴里还嘟囔着:“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顾晏安静地吃着,目光落在沈劫专注的脸上。这个男人,在枪林弹雨里眼睛都不眨一下,此刻却因为喂一碗粥而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浸润了他冰冷已久的心田。
喂完粥,沈劫又把水杯递到他嘴边,看着他喝了几口,这才满意地放下碗。
“你后背的伤,换药了没?”顾晏忽然开口。
沈劫愣了一下,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小伤。”
“医生说了要按时换药。”顾晏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药箱在那边。”
沈劫看着他,啧了一声:“你怎么比医生还啰嗦。”话虽这么说,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走过去拿来了药箱。
他背对着顾晏坐下,自己反手去扯旧纱布,动作粗鲁,疼得直抽冷气。
“别动。”顾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虚弱,却异常清晰。
沈劫动作一顿。
顾晏艰难地撑起一点身子,伸出没在输液的那只手,拿过药箱里的新纱布和药膏。他的手指修长白皙,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却坚持着,小心翼翼地揭开沈劫背上被血浸透的旧纱布。
看到那道狰狞的、缝合后依旧红肿的伤口,顾晏的呼吸几不可查地窒了一下。他沉默地拿起消毒棉签,动作比沈劫自己不知道轻柔了多少倍,一点点清理着伤口周围。
冰凉的触感传来,沈劫身体僵硬,一动不敢动。他能感觉到顾晏微颤的指尖偶尔划过自己背部的皮肤,带来一阵阵细微的战栗。这种感觉很奇怪,不疼,却让他心跳有些失控。
“下次……别那么傻。”顾晏低着头,专注地清理着,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替我挡什么……”
沈劫哼了一声,梗着脖子:“谁替你挡了?老子那是没站稳!”
顾晏没再说话,只是上药的动作更加轻柔。他用干净的纱布重新将伤口包扎好,虽然比不上专业护士,但也比沈劫自己胡乱缠的强多了。
包扎完,两人都松了口气。
沈劫重新套上背心,感觉后背那片被顾晏触碰过的皮肤,还在隐隐发烫。
顾晏也重新躺好,闭上了眼睛,似乎累了。但微微泛红的耳根,却泄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就在这地下安全屋里养伤。
沈劫虽然嘴上依旧不饶人,动不动就“顾老板你真麻烦”、“事儿真多”,但行动上却把顾晏照顾得无微不至。端水递药,调整床的高度,甚至因为顾晏一句“有点闷”,就想办法弄来了一个简易的通风扇。
顾晏则负责盯着沈劫按时换药,在他因为后背痒想去抓时,会用眼神或者一句冷冷的“手不想要了?”制止他。偶尔沈劫因为回忆死去的兄弟而情绪低落时,顾晏会沉默地递给他一支烟,或者打开收音机,调到财经频道,用那些枯燥的数据和分析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们之间的话依然不多,很多时候只是各自做着事情,或者一个看书(顾晏),一个擦拭武器(沈劫),但空气中流淌着一种无声的默契和难以言说的温情。
不需要过多的言语,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就能明白对方的需要。
这种平静而琐碎的相处,对于一直生活在刀光剑影和阴谋算计中的两人来说,是一种陌生又珍贵的体验。
仿佛外面的一切腥风血雨都被暂时隔绝,只剩下这方小小的天地,和眼前这个……嘴硬心软、别扭又可靠的家伙。
一次,沈劫看着顾晏靠在床头,就着昏暗的灯光翻阅一本外文书籍,侧脸安静而专注。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喂,你这样……还挺顺眼的。”
顾晏翻书的手指一顿,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比你满身血污的样子顺眼。”
沈劫被噎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顾少爷嘴真毒。”
阳光透过隐秘的通风口,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短暂的危险间隙里,两颗曾经冰冷坚硬的心,在这充满药水味的狭小空间里,靠得前所未有的近。
温情在无声中滋长,如同藤蔓,悄然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