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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坟堆

作者:卜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小翠离开后的头几日,来人聪显得有些颓唐,兴许是每日高强度的劳作消磨了精神,还是心中藏着事心许是心里有事,他的话明显少了些。


    小翠在那封血书里说,不久便会报官。


    但那炉子火燃起将近三十日,哑沟依然是风平浪静。


    一直到了炉子起火第二十九日的夜里,小白来找了苏冶。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让苏冶跟他走。


    彼时夜色浓重,掩去了他大半形容,苏冶虽瞧不真切,却能感觉到他周身气氛有些低沉。


    她没有多问,只默默跟上,心里明白,定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哑沟的一切运行机制几乎都是昼夜轮值的模式,曹经派来看守他们的狗腿也是。不止离开村口的路,便是从院里出去,周边也零零散散有些站岗的。


    小白和苏冶没走正道。极有默契地选择了翻墙。


    “来。”


    苏冶利落地踩上山墙缝隙,几步攀上了屋顶,随即转身向小白伸出手。


    不知小白爬墙的能耐如何,总之他抓住了苏冶的手,一跃而上,动作轻捷,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


    刚刚握他手的时候,苏冶在他手掌根部、关节和指腹出都触到了很厚的茧。


    不止小白,她自己也是,连日拉风箱,一月下来,她的肱二头肌膨胀了不少。


    这院里其他人亦是,都在变。


    刚到这里时,她见到一同被拐了的其他人,周身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丧气,唯独她和来人聪这几个新来的精神头瞧着不错。


    但渐渐地,他觉察到了他们的变化。


    杨大哥不似初来时对所有人都面面周到,淡了些热乎的情绪关照,来人聪喋喋不休的闲话也慢慢演化成了死气沉沉的倦怠。


    还有王喜,她和苏冶的作息都是昼夜颠倒,俩人日复一日都变成了熊猫,眼底一片浓重的青黑。


    至于小白,苏冶借着月色余光朝他看去,他似乎也变了,似乎又没变。


    在她的印象里,从一开始……小白就不是一个生机高昂的人,他周身弥漫着的气息是冷的,又似是丧的,近乎枯槁的,似乎与这世上的暖意无太大干系。


    这般也好,她想,少有大喜之人,往往也更能遭得住大悲。


    “跟我走就行。”小白低声道。


    “好。”


    从院里出去后,小白显然是早已摸清了路线,从打谷场和仓囷的方向兜了一大圈,躲开了巡视的人后,到了南边山脚下一片荒地。


    这里约有半亩光景,草稀稀落落,都是些枯黄短茎,中间还夹着些茎秆硬挺野蒿,顶端结着干瘪。


    偶尔有山风掠过,卷起细碎的沙土,在半空打个旋儿,又落下。


    “这地方我知道。”苏冶道。


    当初来人聪想要逃跑,知道村里出去的路口都有人,见这处荒,便想要从这处走。


    后来几人闲聊时,来人聪说起了那次的出逃经历,告诉他们,南边这山他已经探过了,若是想跑,千万别走这处。


    这山陡,连条像样的路也没有,还没苟到山腰,便会有人将你“请”回去。


    她正想着,目光忽然被西侧歪着的一株老槐引了过去,并非是这老槐树有多稀奇,她院儿里就栽着一棵,她天天看。


    她之所以注意到这棵树,是因为,借着月光,她瞧见,那棵老槐树下,伏着一处微微隆起的土堆。


    下意识地,她转头看向小白,他也正一动不动盯着那处,觉察到苏冶的目光时,他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说话,月光落在他一半脸上,透出阵阵惨白。


    蓦地,苏冶心里窜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慌乱,她攥紧了手心,转过身,朝那棵老槐树走去。


    树的树冠早已秃了,只剩两三根枯枝斜指向天,枝梢还挂着个残破的鸦巢,随风轻晃。


    她走到了那处土堆的面前,蹲下身,开始刨地上的土。


    土是新翻的,湿润松软,还带着些腥气。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指尖触到了一角布,动作忽然僵住。


    她摇咬了咬牙,捏紧那片东西,用力将它扯了下来。


    借着月光,她看清了手里的东西,那是一片淡青色的素麻布料。


    一个月前,她曾见过这颜色的料子,她记得很清楚。


    她尚且能想到这片衣料主人的声音。


    “苏冶。”


    身后突然传来很轻的一声。


    她回头看去,是小白。


    忽然,她觉着胃里一阵翻涌,有什么东西从深处猛地顶上来……


    她猛地偏过头,捂住嘴,额头微微渗出冷汗,眼眶被生理性的泪水糊住,却是死咬着牙。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第二次见到死亡,更准确一点,是杀戮。


    第一次,是在河边,铁水浇在那些人身上,他们的命抵不上曹经口袋里省下来几两银子。


    这一次,是小翠,她的消失甚至发出一点声响。


    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厮杀,他们死的都那么沉闷,又那么轻贱,就像曹经对她说的,不过是一条贱命。


    夜风裹着腐土气灌进口鼻,她佝偻着脊背,一阵阵干呕。


    良久,她缓过了气,从地上爬起来,


    “你是怎么发现的?”


    “白日下工时,路过仓囷,远远瞧见赵二几人抬着张草席,便跟了过来。”小白的声音平静无波。


    苏冶点了点头,复又转身蹲下,跪在土堆前,用手把刨开的土一点点推回去。


    她先抹平边缘的碎土,再把中间的坑填满,土有些湿,拍打时会留下手印,她就用掌心慢慢压平,散落的草叶也照原来的样子摆好。


    最后,她检查了一遍地面,确认看不出太大翻动过的痕迹,才站起身退后两步,对小白说:


    “咱们回去吧。”


    小白朝地面看去。


    月光下,土堆和周围的地面连成一片,就像从来没人动过。


    他点头。


    “好。”


    ——


    如苏冶先前对曹经和钟应所说,炉子经改制后,起了整整一月的火。


    第三十一天的早上,炉火熄灭,一刻也没有多燃。


    不似以往的块炼铁,苏冶用了二步操作法后,出炉的不仅有熟铁,还有生铁。


    熟铁性软,延展性强,利于锻打。


    生铁性脆,不宜展接锻接,适于铸范。


    苏冶不知晓这些铁的销路,但她知道,曹经此番赚的银子,至少能比上月翻一倍。


    往日这炉子只烧制块炼铁,一炉一月约莫能出三百公斤。


    但这月,苏冶改制的这一炉,仅熟铁,便有七百五十公斤,遑论生铁。


    于是,在那天夜里,苏冶告诉钟应,她想要见曹经。


    这一次,她没有等太久。


    ——


    “钟老头儿说得不错,你果真有能耐。”


    曹经双脚交叠搭在桌面上,看着心情不错,却还是刻意压着声调。


    苏冶面色平静,并未因这句“夸奖而起丝毫波澜。


    屋内昏黄的灯光下,曹经审视着站在他面前的苏冶。


    不知为何,此刻眼前这个人,似与他当初在曹家村见到的样子不同了。


    那时候,他能确定,这个人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是被他牵着鼻子走。


    但如今,他隐隐觉得,眼前这个黄毛丫头,周身气息变得愈发沉静,他莫名有些看不透。


    但他并未放在心上,再怎么样,他在这世道泥潭里滚了四十余载,难不成压不住个十**的黄毛丫头。


    苏冶如往常一样,开门见山切入正题。


    “我要分成。”


    话音落下后,屋内陷入短暂的寂静,正如上次苏冶在他面前提起工钱。


    良久,曹经双手交叠抱在胸前,冷声道:


    “又想挨棒子。”


    苏冶听他这样说,心里有了底,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这次你关我也没用。”


    曹经冷笑道:“没用?”


    苏冶:“你放才说,我有能耐,但你不知道,我的能耐远不止这些,这些不过九牛一毛,”苏冶迎着他的目光,“若我有心,帮你谋划捐个县丞的银子不是难事。”


    虽这样说,苏冶知道,曹经若是有心,以他的能耐,绝不会只是个户房的小吏。


    他如今深扎在基层,必然有他的理由。


    她不过是把这话当做引子,试他深浅。


    果不其然,曹经嗤笑道:“你确是自作聪明,莫说个县丞,爷即便想当他个县令,靠你个黄毛丫头?”


    苏冶不管他言语间揶揄,只继续道:


    “往后日子,无论如何,我都会替你看炉火,但我的能耐到底出了多少,你不知道,即便我心里倦怠,你也无可奈何,便是将我打个半死,我在嘴上诓骗你几句,你又能奈我何,你定然不能将我打废或是打残,因为于你而言,我如今已然有些用处,所以……”


    苏冶近前一步,直视曹经。


    “我要分成,虽是为了我,却是让你放心。”


    “那炉里的铁越多,我手上的银子越多,出力也自然更多。”


    说着,苏冶想到,这“提成”的思路在二十一世纪喜闻乐见,但在这以压迫剥削为主的哑沟,倒成了稀罕。


    “况且,我是受了你诓骗才到的此处,无论替你谋来多少利益,你都难将我当做自己人。但是如今,若我手上沾了你们的银子,那便是同你们一道黑,来日哪怕这地方陷了,我也要和你们一起遭殃。”


    苏冶说这些话的时候,曹经始终盯着她。


    如今她停下了,曹经的视线仍旧没有移开。


    “你想怎样?”曹经终是开了口。


    此刻,苏冶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一字一句道:


    “我要成为你们的一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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