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寄全神贯注,打磨好那把匕首,在杀死萧恒前,准备先拿王虞二人的遗留问题牛刀小试。
王云楠在潮州留下阿芙蓉的尾巴,一路伸到柳州,在络绎不绝的运输工具里,秦寄居然发现了通向南秦的车马。
这是比萧恒一时存亡更加可怕的事。
这批阿芙蓉不是小数,要论容器,自然是新铸的铜像为佳。而且在铜像装车前,出了一些摩擦事故。这给了人从中间隙的契机。
于是秦寄追踪那批来自换衣节的马车回到南秦,在金河边,打碎了那座光明铜像。
空空如也。
他的渎神罪名板上钉钉。
秦寄被押入神祠,由紫铜大像和他祖宗的灵位一起审判他这个不孝子孙。雪白的大宗伯代神而问:“秦氏子寄,你是否认罪?”
秦寄说:“不。”
话音落地时,秦灼一个响雷般快步冲进来。这是秦寄在萧玠雨夜到来后第一次在父亲脸上看到如此神情。
秦灼代他答:“他认。”
秦寄叫道:“不!”
没被三个武士按在地上的秦寄,被秦灼一脚踹倒了。紧接他扑通跪在秦寄身边,对大宗伯说:“臣是其君,更是其父,子民之过皆咎于我身。孽子重罪,我愿替他服刑。”
被称作大宗伯的少年未置可否。
这似乎是给秦灼一个表心迹的机会。秦灼二话不说,抄起那把作为渎神凶器的虎头匕首,就要割向手腕。
秦寄无法容忍。如果他的生命来自秦灼腹部的第三道伤疤,那他怎么能让秦灼的身体再遭受伤痕?
他居然在三个人按压下夺下那把匕首,鲜血淋漓溅落,滋润大地但绝不滋润神明嘴唇。
秦寄叫道:“我不服!”
大宗伯净如琉璃的眼睛凝向他,“不服什么?”
“我不服你们的祭祀,你们的审判。”秦寄在这里,终于用了“你们”。
他挣开身上六只手掌,像挣开五指山一样一下子站起来,“我不服但有违逆就降罪侮辱,我不服借神名头冠冕堂皇地私刑杀人,我不服一个喝血吃肉的邪神!”
秦灼身体战栗起来,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你胡说什么?”
秦寄掉头,“不是吗?你是怎么怀上的萧玠?据说萧玠是八个月出生,那你是什么时候怀上的他?五月初五吗?”
秦灼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秦寄整颗头颅整个身体一动不动,仍死死盯着秦灼的脸。
那年五月初五你和萧恒祭天地拜高堂,洞房花烛不是理所应当?凭什么一个神像夫妻离散的故事就让人不做夫妻,凭什么睡一觉就降这种奇耻大辱把人变得不男不女?你敢说萧玠不是你的儿子,不是你肚子里剖出来的儿子吗?
全部恶毒的话语,没有通过嘴巴,仅经双眼就溅射而出。秦灼不再看他,麻木道:“养不教,父之过。”
他也不看秦灼,说:“他生了我,但代不了我。”
我不认罪,我不认错。
除非你认我的生命就是一个错误。
除非你认我的出生就是一桩罪过。
既如此,你又何来真正虔诚?
你若虔诚,就要改错。
你要改错,为什么没有杀死我?
秦灼动用世俗君主的权力,为秦寄争取七天时间。这七天里,如果能证明秦寄言辞属实,或秦寄认罪听谛,刑罚皆能减轻。
听谛是光明宗最虔诚的供奉方式,食不可饱,衣不可暖,行不可乘车,每日以血抄经,苦修至死,终身不婚。
南秦不可能有一个不婚的君主,留给秦寄的只有证明清白一条路。
但秦寄知道,死路一眼望到头。
七天之内,他不允许进食。至第四天,断绝饮水。空乏其身才是对神灵最好的献祭。秦寄知道试刀口决堤让他在劫难逃。
也不想逃。
满殿灯烛耀如火炬,满墙牌位高如宝塔,他就以一个无礼至极的箕踞姿势坐在光明神像之前,渺小无比,宛如一粒红身蚂蚁。长达两丈的黑底宝幡在他身侧舞动,上面篆字密密,是手抄的金色祝福,打在脸上像耳光的余韵。那巴掌不算痛,但真疼。
第七日中午,他要了一篮蜡纸。大宗伯了然,允许他依照南秦习俗,完成对自己生命的告别仪式。
秦寄没叠两朵,又来了秦灼。
短短七日,秦灼看上去像度过七年。父子两个对望片刻,都没有责问的意思。
秦灼问大宗伯:“他认罪吗?”
大宗伯说:“不。”
秦灼点点头,“容我们父子两个说会话吧。”
作为南秦君主,他还是有这点权力。大宗伯退去,殿门合拢,内部构成一个奇幻的伦理血缘结构。宗教和血缘的一双父子,两个有罪又其罪何为的人。
秦灼看到那只篮子,把它放远了,将自己的篮子拿过来,里面都是秦寄素日爱吃的食物。
秦寄说:“你知道我不爱吃乳品。”
秦灼说:“是。只是你早产,小时候骨头很脆,多吃乳品能好些。”
秦寄看了他一会,说:“我不认罪。”
秦灼道:“不认就不认。”
秦寄有些惊讶,他表达惊讶的方式是一瞬不瞬地看秦灼。秦灼笑了一下,伸出双手从头顶往下抚摸他的脸,又继续往下摸过他的手臂、身体到脚背,说:“你刚出生我总以为养不活你,没想到都这么大了。”
接着秦灼换了语气,郑重嘱咐他:“明天上午,你姑姑会来接你去我宫里,你老实待着哪里也不许去。如果晌午之后,她把我的王玺给你,你就立刻去金河边,你姑父和你老师会拥立你成为南秦的新君。不管你对光明宗有什么意见,全部等到你继位之后再做打算。你说的阿芙蓉的事,我已经在着手调查了,这件事会有人配合你继续查下去。”
他顿了顿,“如果我能回来,一切就解决了,但我会先废掉你,让你去给列祖列宗守陵,那里有你老师照看你。等再过两年事态平息,会有一桩神迹出现,我会顺应天意,再次册立你。”
秦寄明白了,“你还是想替我。”
秦灼说:“如果我只是你的父亲,可能真的会舍弃你。一哆嗦和一块肉还是不一样的。”
秦寄沉默片刻,问:“你恨他吗?”
秦灼叹口气:“你都这么大了。”
秦寄又问:“你恨我吗?”
秦灼看着他,说:“对不起,叫你这么想,是我的失职。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失败的父亲。今天我想告诉你,你是我一段时间活下去的全部力气。不是我给你的命,是你救了我的命。你是我最感谢的孩子。我知道你一直很懂事。”
秦寄看着他握住自己的手,想,你一直是我活下去的全部力气,一直是。
他抬手摸了摸秦灼鬓角,他想传闻中那不让美人的绿鬓居然也生了白发。他生育自己的时候就不再年轻,自己和他斗气的时候,他已经老了。
秦寄想着,把手落到秦灼后颈,打昏了他。
人道生子鬼门关。如果你在我出生的时候就险些一死,我怎么可能让你为我再死一次?
他抱住秦灼,将父亲缓缓放在蒲团上,将那把虎头匕首别到腰后。
秦寄问:“明天,你会为我叠纸花吗?”
他当然也不要秦灼回答。
在被带离神祠前,秦寄为自己叠完了一篮纸花。不管秦灼会放掉它、留下它,还是丢掉它。
*
第八日,清晨,乌云退散,金阳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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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史将代后世子孙铭记,未来的武公秦寄曾作为献祭羔羊踏足金河。试刀口决堤之后展露出毁容老妇的面孔,河水在见到秦寄时立即汹涌,控诉他才是导致天灾的祸凶。
秦寄在这里迎来他前所未有的万众瞩目时刻。
他在人群中看到姑父和老师,在看到他的一瞬,他们脸上闪现惊异惶恐。
计划被打乱了。这个要被解救的牺牲才是最大的变数。
牺牲秦寄走到岸边,仰望对岸祭台。大宗伯飘浮其上宛如白云。他转头看向宰割者,是宗祠的一名年轻宗伯。
秦寄无数次宰割过羔羊,匕首割断血脉时那些牲畜眼中闪动金黄的宝石光。那时愚蠢的人类秦寄尚未读懂其中诅咒。它们诅咒一切刽子手皆被解剖。现在果然轮到秦寄做羔羊。
他的四只手脚被迅速割开,血液绽放,滴成河面红莲,攀成衣上藤条。宗伯将沙漏倒放,献祭开始,惩罚开始,赐福开始,一切生灵的审判开始。秦寄转身,踏入今时今日只他一人可以涉足的河流。他没有站立,他躺下。身下充水肿胀的太阳将白衣肿胀的他包裹,像一只膨胀的金色子宫把一枚苍白胚胎包裹。他飘浮在水里的太阳里,像一个鱼鳔,也像一堆泡沫。金河的血液在他耳边流动,他的血液和金河交融。他躺在水中日看天上日,在金色绽放的光圈尽头看到了他无数面目模糊的祖宗。
我生命的源头一切的初始,你们是要拯救我还是杀死我。
如果拯救我何必处罚我,如果杀死我何必生育我。
如果由我杀尔等,今时今日何为我。
他们盯着秦寄秦寄盯着他们。他们不说话秦寄不说话。他把河水温暖浸红,也把河水污染净化。血色充盈的金河簇拥着苍白一片的他。他破裂的血管开出朵朵白莲花。莲花开落秦寄漂浮。人群嗡动如蝶飞舞。河水血补秦寄血枯。太阳中诸神诸祖酣畅餍足。放血飨神剔骨还父。
还你性命,还你血肉。
买我仇恨,买我自由。
买我再生之后弑君弑神的刀剑。
买我血缘之外一切血缘的源头。
买我是福是祸自择坟墓。
买我父来生来世不做我母。
买我生则弑神成神。
买我死彼断子绝孙。
买神我彼此同归于尽玉石共焚。
尚飨,尚飨,诸祖并听,诸神同临。
流沙开始,秦寄死去。流沙停止,秦寄活来。旧的秦寄沉于河底,新的秦寄冉冉升起。秦寄踏出河水,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战胜金河祭的活人。
一直守望的秦华阳喊道:“秦寄成活,父母息怒!神明免其罪责,大宗伯,今当免其罪责!”
祭台上,面目模糊的大宗伯颔首。
钟声响起,仪式结束。
秦寄甩开秦华阳,自己拽过纱布包扎手脚。秦华阳长舒一口气,“好在顺利结束了。舅舅呢,怎么你自己来了?”
秦寄不答,手指去抚摸托盘中的服装。
换衣节已至,秦寄献祭后,诸神将于祭台妆新。新衣新服正安置在秦华阳身侧。
秦华阳一惊,叫道:“阿寄,众怒方息,你又要做什么。”
秦寄不说话,从中取出一双黄金耳环。太阳形状,艳丽过真正的太阳。
他把两个太阳穿在耳上。
人群沸腾。
南秦男者独娼妓穿耳。秦寄取此对神做出最大嘲讽。
巨大的哄闹里,秦寄掐指一哨,黑色骏马闯破人群奔至其前。他翻上马背,做出宣布,今生今世生生世世,秦寄光明水火不容。
我是无母而生的孽种。
我是血统纯正的叛徒。
我宣判你们有罪。
我誓死不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