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咙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他张了张嘴,好几次才从肺里挤出一点嘶哑的空气。
“小张。”
门外一直竖着耳朵待命的小张,听到这几乎不像人声的呼唤,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立刻就把门推开一道缝,小心翼翼地将头探了进来。他不敢往里看,只敢盯着辞穆脚边的地面,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担忧。
“辞总?”
辞穆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失焦了许久的眼睛终于有了焦点,锐利得像冰锥,直直地钉在小张身上。“你去弄个保温桶来。”
保温桶?小张愣了一下,脑子里闪过无数个不合时宜的念头,但在对上辞穆那双泛着血丝、情绪翻涌的眼睛时,所有疑问都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看不懂辞总眼里的悲恸、狂喜和那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但他明白,此刻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服从。
“是!”
他重重地点了下头,转身就跑,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慌乱。
辞穆的视线重新落回那片光亮中。小张被他赶出去了,门再次被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这片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和九艉,以及……他们的孩子。
十几分钟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门再次被敲响时,小张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崭新的、银色不锈钢保温桶,连包装都来不及撕。
辞穆一把夺过保温桶,把小张惊疑不定的脸关在了门外。
世界再次安静下来。
辞穆拧开保温桶的盖子,放在一边。然后,他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双手捧起了九艉的头。那曾经鲜活的、总是带着微凉体温的脸,此刻只剩下石膏般的冰冷和僵硬。他低下头,嘴唇轻轻地印在九艉光洁的眉心,那个他曾无数次亲吻过的地方。
“九艉……”他闭上眼,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束缚,砸在九艉冰冷的脸颊上,迅速冷却,“再见……”
他稳住颤抖的双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倾斜手中的头颅。清澈的水流带着那个小小的生命,从九艉的口中缓缓滑出。
“哗啦——”
伴随着一声轻柔的水响,那个火焰般的小小身影落入了保温桶的内胆里。水波晃动,辞穆甚至不敢呼吸。他凑近了看,只见二宝在新的、宽敞了些许的空间里翻了个身,仿佛只是换了个更舒服的睡姿。那纤细的双臂和红色的鱼尾,依然死死地、珍而重之地卷着那两颗散发着柔光的卵,仿佛抱着自己世界的全部。他剩下的兄弟们,是他与生俱来的责任。
咔……
辞穆的动作僵住了。他低头看去,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纹从九艉眉心蔓延开来,像是被他那滴滚烫的眼泪烫伤了一般。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蛛网般的裂痕迅速爬满了那张曾被他描摹过无数次的脸。那曾经坚硬的头骨,在失去了内在的生命之水后,仿佛也失去了所有的支撑。
“不……”一个破碎的音节从辞穆喉间溢出。
他下意识地收拢手指,想要将这正在分崩离析的珍宝合拢,可他的动作只加速了这无可挽回的破碎。伴随着一阵干燥的、令人心悸的碎裂声,九艉的头颅在他的掌中化作了数块灰白色的、带着弧度的碎片,纷纷扬扬地落回了裹尸布上,发出一连串沉闷的轻响。
一切都结束了。
辞穆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许久,他才缓缓地将被他弄乱的裹尸布重新拉拢,盖住了那最后的、残忍的真相。
他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抱住怀里那个银色的保温桶,感受着里面轻微的水波晃动,那是他如今唯一的、活着的牵挂。他驱动着身下的转椅,无声地滑到门边,每一个轮子的滚动都像是碾在他的心上。
门被拉开,小张那张写满焦灼的脸立刻映入眼帘。他还保持着刚才跑开时的姿势,一手扶着门框,大口地喘着气。在对上辞穆双眼的一瞬间,小张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里面翻涌的悲恸已经被一层坚冰封存,只剩下一种不容置喙的、几乎要将人刺穿的决绝。
“立即安排火化。”辞穆的声音嘶哑,冷硬沉重。
小张一个字都不敢多问,那双眼睛里的疯狂让他本能地感到畏惧。他只是重重地点头,手指拨通了号码,夹杂着金钱的许诺,为自己的老板在死亡的流水线上强行插入了一个位置。
火葬场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香烛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辞穆坐在冰冷的长椅上,等待着去承接另一份沉甸甸的终结。
他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看着那具裹尸布包着的身躯被推进了焚化炉。当那扇厚重的铁门“轰”地一声关上时,辞穆的身体猛地一颤。他仿佛能感受到那灼人的烈焰,隔着遥远的距离,舔舐着他的皮肤,焚烧着他的灵魂。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辞穆只是盯着那个小小的观察窗,看着里面熊熊燃烧的橙红色火焰,直到那片白色彻底被火海吞噬,再也看不见一丝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工作人员端着一个方形的金属盘子,脸上带着一丝职业性的悲悯和掩饰不住的困惑,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先生……节哀。已经……好了。”
辞穆缓缓站起身,目光落在盘子里。那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层灰白色的粉末,少得可怜,仿佛那曾经鲜活的、高大的身躯只是一个幻影。工作人员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不合常理的分量,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生怕眼前这个看起来随时会崩溃的男人发怒追究。在把骨灰装进辞穆带来的骨灰盒前,他背过身,用另一个同事递过来的纸包,飞快地往里面掺了许多细白的面粉,笨拙地搅拌均匀,试图用这种荒唐的方式,为这份死亡增加一些虚假的重量。
辞穆的目光没有波澜。他看见了对方的小动作,看见了那格格不入的白色粉末,却没有说一个字。
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他接过那个崭新的、带着余温的骨灰盒,触手的感觉比他想象中要轻。
一个装着摇曳的生,一个装着寂灭的死。他就这样,走出了这间吞噬了他所有爱恋的房子,走回了那片冰冷坚硬的人间。
车子在别墅前缓缓停下,小张绕过来拉开车门,辞穆自己走了下来。他左手抱着银色的保温桶,右手抱着那个崭新的骨灰盒,一步一步,走得异常平稳,他身上那件沾染了灰尘和悲伤的外套,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熟悉的家的气息扑面而来,却让辞穆的脚步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客厅里,白陆文正焦躁地来回踱步,而一旁手足无措的保姆则时不时地擦拭着本就一尘不染的桌面。两人听到动静,猛地回头。
白陆文的视线越过辞穆,落在了客厅中央那个巨大的、占据了半面墙壁的定制鱼缸上。那是为了九艉想吃的世骨舌鱼特意打造的水中宫殿,里面的水清澈依旧,过滤系统还在发出低沉的嗡鸣,但空旷得令人心慌。
白陆文这几个小时里一直在想,是不是该立刻找人把这个东西拆掉,免得它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时时刻刻提醒着辞穆那血淋淋的失去。
“先生!”保姆惊呼一声,快步迎了上来。当她看清辞穆怀里抱着的骨灰盒时,眼圈瞬间就红了。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替他分担一些重量,“先生,我来帮您拿着吧……”
辞穆的身体向后侧了侧,躲开了她的触碰。他的手臂收得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那两个物件,一个温热,一个冰凉,仿佛是他身体延伸出的两部分,绝不容许任何人染指。
“我自己来。”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疏离,让保姆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辞穆抬起眼,看向他最好的朋友。他对着白陆文扯动了一下嘴角,形成一个比哭泣还要悲凉的笑容:“我很好。”
白陆文的心脏被这个笑容刺得生疼。
“等我睡一觉,”辞穆继续说道,目光空洞地掠过白陆文,投向那巨大的、空无一物的鱼缸,“我会亲自和美莎、苗苗报平安。”
听到他还能条理清晰地安排事情,白陆文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算落回了原处,却沉甸甸地坠着疼。他走上前,小心地观察着辞穆的神色,试探着问:“要不要……我帮你约一个心理医生?聊一聊或许会好受些。”
“不用了。”辞穆缓缓摇头,视线终于从鱼缸上收回,眼眸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仿佛连光都无法照亮。“他们帮不了我。”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抱着他的一生一死,绕过沙发,径直走向二楼的楼梯。他的背影挺得笔直,每一步都踩得沉重而清晰,那孤独的身影被夕阳拉长,最终消失在了楼梯的转角。
空旷的客厅里,只剩下白陆文和保姆。两人相顾无言,唯有那巨大的鱼缸里,水声循环往复,发出空洞而悲戚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