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燎潮立在三千愁的崖边,山风卷起他染血的衣袂。对于师门解散这件事,他确实没有太多波澜——毕竟,他在这座名为“三千愁”的山门里,本就是个来去匆匆的过客。
初闻消息时,他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妥,要被逐出师门。直到师父告知他实情,他也不过是垂下眼,轻轻“嗯”了一声,并没有太多情绪。
只是,当思绪转到林又迹时,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早已冷却的纹路。
那个从来不肯安分的师妹。
师父交予他的玉牌,偶尔会传来清脆的声音,他想,那应该就是林又迹。通过声音,她似乎去了很多地方,有时是与他人决斗,有时是自言自语。只是从这些只言片语中,他并不知道如何去寻她。
正如今夜,他静坐修炼,她悲伤低泣。
山风更急,吹得他伤口隐隐作痛。薛燎潮抬起手臂,那里的绷带还渗着淡淡的血色。他忽然觉得,就这样让她去闯也好。江湖消息传得比春风快,若她真惹了祸事,自会有人迫不及待地传到每个角落。
届时再去寻她,反倒容易。总好过现在这般,在三界无垠的天地间,做那海底捞针的徒劳。
他转身走向曾经住过的小院。九玄宗是断不能回了,卫家更是……想起卫姝最后看他的那个眼神,薛燎潮闭了闭眼。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再也回不去了。就像摔碎的玉,即使用金线细细镶补,裂痕永远都在。
三千愁很好,空山寂寂,正好养伤。
这些日子,他偶尔会去大殿。那日推开门,斜阳正好照在空荡荡的蒲团上,扬起的光尘里,早已没有云沈的身影。薛燎潮在门槛外站了许久,最终没有踏进去。
他回到自己的寝殿,对着铜镜慢慢更换伤药。伤口与昨日相比好了不少,但更深的疲惫来自心里。窗外,三千愁的云雾终日不散,就像他眉间化不开的郁结。
有时他会在三千愁内转上一转。从他的小屋往东百米,有一处总泛着浅淡花香的地方——那是林又迹从前的住处。他曾推门进去过,书卷散落一地,各种剑器横七竖八地摆放着。偶尔会有一道流光破空而来,是某柄剑被主人从千里之外召唤而归;又或者某把剑突然化作虚影消失,想必是被她急需所用。
倒是方便…薛燎潮想,他和师妹还并未相见,却也从这些时日她传来的言语中了解到了一些她的性格,的确如师父所说,如火燃烧。
薛燎潮在三千愁除了养伤外,还多了一项乐趣,他的房间里有一些幼时搜刮来的各类书籍。本是闲暇时翻出来解闷的,却在上面看见了不属于自己的字迹,评价这些段落哪里有趣哪里烦闷,是师妹,他一下子就确定了罪魁祸首。
除了字迹,他还找到了一本由师妹写的书信,都是一些开心事烦恼事,甚至还有关于他的。
师妹说,她每次想和师兄打招呼就会被对方冷淡的气质劝退,就像来到三千愁不是为了看望师父,而是完成任务一样,她讨厌这样,所以便也不再与他相见。
倒是个有趣的人。的确,这点薛燎潮没办法反驳,以往回到师门拜见师父他是真的存了看望过后就离开的心思,但他觉得这并无什么,只是林又迹与师父相处甚多,他则是只学个技艺的过客。
靠着这些,他也不觉得无聊了,师妹所记录的也渐渐补全了他这些年对她对师父的了解。
如那本摊开在窗台上的《南华经》,扉页上被她用朱砂笔洋洋洒洒地批注:“庄子晓梦迷蝴蝶,我却连只蝴蝶都抓不住——师父说我的心太躁。”字迹旁还画了只歪歪扭扭的、气鼓鼓的蝴蝶。
或是书卷中掉落出的信纸,上面写着: 师父最喜欢民间的糕点,偏偏他还不承认,我明明就看见师父背着我偷吃糕点,还骗我说是静心吃的。静心是师父养在我殿内的仙鹤,他说希望我和静心一样静心,哼…明明就是话里话外在说我要向师兄学习吧!
又比如他在一本剑谱的夹页里,翻到一张皱巴巴的信笺。上面的墨迹有些晕开,仿佛曾被泪水打湿过:
“今日又和师父争执了。他说我剑意太浮,只知进攻不知防守,将来要吃大亏,让我学学师兄。可我觉得,师兄每次回来,练剑时总是那么完美,完美得像没有温度的月光。完美又有什么用,江湖上见招拆招,难道所有人都像秘籍上一样一来一回吗?如果不先发制人,一味防守那才是要吃大亏。”
薛燎潮握着信纸的指尖微微收紧。他想起自己每次回师门时,确实总能感受到一道灼灼的视线。原来林又迹就躲在某根廊柱后,或是某棵老树上,偷偷观察着他这个“像月光一样冷淡”的师兄。
还有一次,他在一本地理志的最后一页,发现她用炭笔画了一幅简陋的地图,旁边标注:
“听说东海之外有座岛,岛上生着会发光的树。等我能御剑千里,定要去折一枝回来,种在师父窗外——看他还能不能总是说我没有师兄省心!”
看到这里,薛燎潮终是忍不住低笑出声。笑声在空寂的房间里显得有些陌生。这些零碎的记录,像一片片拼图,渐渐在他心中拼凑出一个鲜活、炽热、莽撞又真诚的灵魂。他开始明白,为何师父提起林又迹时,总是无奈又带着纵容。
三千愁的云雾依旧终日弥漫,但薛燎潮却觉得,这方天地从未如此生动过。每一阵风过,他都仿佛能听见那个少女曾经在这里练剑时的呼啸;每一卷被翻阅的旧书,都可能藏着一段她未曾说出口的心事。
他的伤在慢慢愈合,而他对林又迹的好奇,乃至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却在与日俱增。
他对三千愁也终于升起了一股,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归属感。
在这里,时间过得很慢。慢到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伤口在愈合,慢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冷。薛燎潮常常一坐就是半天,看着远山由青转黛,再由黛入墨。
他在等,等一个消息,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也等在三千愁的这段寂静时光里,慢慢找回完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