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闻年效力的“天鹰座竞技”成立于一百六十年前,是世界公认的足球豪门,常年保持英超积分榜前三。
下午四点,舌尖抵着快要融化的冰块,蓝漾准时来到俱乐部大门口。
正值球员下班,北门聚集了很多等待签名的球迷。她咽下最后一点冰,与门里出来的一个粉发亚洲女生打招呼。
“您就是蓝小姐吧?久仰久仰,我是祁闻年的经纪人薇薇安。”
粉发女生拿出名片和蓝漾交换。
“我先带您上去坐一下,然后打电话让他过来。”
“好的,有劳。”
走了一路,薇薇安打了一路的电话,上到八楼某间会议室时,电话终于打通。蓝漾看见她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你认真的吗?现在?”
她听不清电话那头的声音,反正挂断电话后,薇薇安的神情变得非常局促,擦着腮红的脸开始泛白:
“是这样,很不好意思,刚刚祁闻年说还有另一个导演来找他,他……嗯,反正有点犹豫吧。您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一起过去聊一聊?”
“……”好委婉的说辞,怎么可能是“犹豫”?分明是暗示她够不上“一流”。
换做以前,蓝漾会直接离开。
纪录片和电影不同,拍摄对象需要完全信任导演、信任镜头,那些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她作为坚定的唯一选择的团队,她不觉得会跟他们合作出什么好的作品。
有才华、有名气、有人脉,当然有高高在上的资本。
但现在不行。
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推荐来自国内,孟景砚暂时鞭长莫及。一旦错过,就只能乖乖回去向他服软,乖乖帮陈家康拍一部歌功颂德的好片子。
思绪有片刻的恍惚。
她想起很多年前,陈家康在国内投资的一支中超球队。
一月接一月地欠薪,从一开始的百般道歉,到理所当然,再到逼着球员去签根本子虚乌有的工资确认表。
球员要养家,要还贷款,为了一点点钱去踢假球、参与赌球,最后东窗事发,全体被判终生禁足,连唯一赖以生计的途径都被抹去。
而罪魁祸首却可以远渡重洋,改头换面开启新的生活。
为什么要为了这种人,向孟景砚服软?
蓝漾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不需要他人认可的好名声。帮坏人洗白,也早就不知道干过多少次了。
但问题是——
她的亲生父亲,曾经就是那支球队的一员。
……
“可以。麻烦带我过去。”
回过神来,她朝薇薇安勾唇,答应得十分爽快。
会议室空调开得很高,对门坐着一个穿格子西装,戴黑框眼镜的男人。一股书卷气扑面而来。
他正和主座的男人说着什么,见蓝漾入内,中断谈话,露出和善的微笑,点一点头。
钟浩。
刚刚拿下最新一届中国纪录片学院奖,两届金红棉奖得主,实力过硬,风头无两。
蓝漾回以笑容。
薇薇安介绍道:“这位就是蓝导蓝小姐,她……”
“我知道。”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是打响指的声音:“一流的导演嘛。”
蓝漾:“……”
装货。
蓝漾假装没听到,关上门,不卑不亢地朝主座方向伸手:
“你好,我叫蓝漾。”
对方身穿印有俱乐部logo的长袖外套,拉链拉到最高,只露出锋利的下颌。
墨黑色的衣服显得他整个人线条凌厉,尤其肩颈,一横一撇的转折收束干干净净。即使坐着,那份独属运动员的利落体态也相当显目。
他头发和外套一样,是很深的黑色,沾着锋芒,极为浓墨重彩。大概是刚训练完洗过澡,略长的发尾没全吹干,前额一点碎发坠着水珠,将落未落。
这是蓝漾第一次近距离见到祁闻年。
不爽归不爽,幸好他还留有做人最基本的礼貌,见状,顿了一下,从主位上起身:
“祁闻年。”
礼节性地碰了一下她的手,很快松开。
“好,那我就继续了。”见蓝漾落座,钟浩重启刚才的话题:“不仅我之前说的那些技术和想法,我手上还有和Apple TV的绑定资源,全球首页推荐,……”
他说了很长时间,最后再得出一个结论:“就是论商业曝光这块,我也有自信,在所有华人团队里一骑绝尘。”
祁闻年一心一意转着手里的钢笔,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倒是薇薇安频频点头。
蓝漾是领导推荐的人选,但只是推荐,祁闻年本人有非常大的决定权。这段时间,她陆续收到不少海内外知名导演的履历。拿给他看过后,最终在一众精英里选出钟浩。
果然是精英中的精英,连商业资源都能搞定。她转向蓝漾:“那蓝小姐您呢?”
“……”虽然很憋屈,但蓝漾不得不实话实说:“技术层面不会有任何问题,至于额外的商业资源,我很难保证。”
“……”
经纪人不是慈善家,要确保球员的每一次活动都能提高身价,无论是接代言还是拍纪录片。薇薇安心里更偏向资源过硬的钟浩,又看祁闻年的表情,推测他也是这个意思:“那我回去再仔细比较一下两位发来的拍摄预案……
“等等。”
话音未落,被人打断。
“啪嗒”一声,是钢笔被扔在桌上的声响:“来都来了,总不能白来一趟。”
薇薇安觉得他真是唯恐天下不乱:“那你想怎么样?”
“反正大家都下班了,现在训练场上没人。”
祁闻年站起身,双手插进口袋,高挺的鼻梁下,薄唇扬起的弧度恣意:“不如我再下去即兴踢两脚球,两位导演也下去拿手机即兴拍一段?随意发挥,想怎么拍就怎么拍,剪个一分钟内的短片,我看看我更喜欢哪个。”
“当然可以。”
钟浩立刻答应。他知道天才都是有脾气的,祁闻年这种百年一遇的天才更是。但这次,自己势在必得。
第一位拿到世界足球先生的中国球员,这个素材,哪怕拍成一坨狗屎都能大爆。
“好。”蓝漾跟着下楼。
……
总共就十五分钟的拍摄十五分钟的剪辑,重新回到会议室的路上,钟浩突然贴在蓝漾耳边,不怀好意地笑:“听说你被孟先生抛弃了?”
蓝漾轻嗤:“这么关心孟景砚?你暗恋他?”
“别忘了你还得罪过祁闻年。”钟浩一呛:“现在又没了孟先生,看你拿什么跟我争。”
蓝漾不置可否,拉开门,很淑女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Gentleman first.”
“……”
拉上窗帘,关掉室内灯光,打开投影,先放的是钟浩的画面。
手机能呈现的东西很少,所以钟浩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等待。
等最完美的光线、最完美的角度、最完美的画面结构、以及祁闻年一脚最完美的射门。
落日余晖逐渐沉入灰蓝色的天空,高挑的青年站在球门前,大风正不断把他的头发和衣服向后拉扯。
他许久未动,逆着光位,被阴影勾勒出的侧脸分明,高眉深目。
长焦镜头,人在其中,形单影只。
巨大的、空旷的、被暖金色余晖染红的球门静静伫立,冷不丁被一脚黑白相间的足球击中,响起一声空旷。
鸟雀惊飞。
球进之后,镜头定格。无人庆祝、无人喝彩,青年拿起手边的新球,弯下腰,慢悠悠地重新放上罚球点,后退。
很简单的画面,镜头语言却很多。烈火般的天光、意气风发的球星。独自留洋的孤独、日复一日的枯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渺小。
以及、一只,偶尔在夕阳下收起翅膀,慢慢踱步的鹰。
将将好的一点脆弱,含蓄、抒情、又适可而止、绝不深入。
薇薇安在这方面完全是外行,但直到片段结束,灯光亮起,她还沉浸在这如梦似幻,又带着点点惆怅的氛围之中,久久没能回神。
祁闻年托腮,继续转笔,几分钟后,似笑非笑问:“蓝小姐的呢?”
蓝漾面无表情,关灯,导入自己剪好的片段。
几人的注意力再度回到大屏幕。
大屏幕再次亮起,室内灯光再次暗下来。她的片段开始了。
“……”
转折来得十分突兀,像被人冷不丁从樱花海中拽出,扔下怪石嶙峋的戈壁,五脏六腑刺个对穿。
没有一帧精修过的画面,质感粗粝,所有片段不加转场,硬切在一起。节奏跳跃甚至生硬。
鞋钉刮地、足球闷响、击中门柱,划出飞扬弧线的却是鞋钉带起的泥土碎屑。泥屑飞出,生锈的夕阳被打得粉碎,迸出血花,天旋地转。罚球点上,新的足球抛下,弹地,被一双天蓝色的钉鞋稳稳踩住。
极端不稳定的构图,人为制造的晃动和压迫,镜头是一辆极速狂飙的敞篷跑车,不断过弯,不断把所有情绪甩出窗外,甩个干净。只留短平快、最原始的律动。
“你为什么会这么拍?”
薇薇安看过蓝漾以往的作品,对她的风格变化相当惊讶。
“不是说自由发挥么?我只是觉得这个画面就该这样拍。”蓝漾有话直说:“按主角的思维来拍,其他手法都不对。”
她想起颁奖典礼上,祁闻年那短短几分钟的进球集锦:“跟踢球一样,不是每次进攻都有充足时间组织,有些机会来得突然,加上体力消耗,往哪里跑往哪里传就是直觉和默契。思路在旁人看来跳跃断层,你也说不出根据,但却确信这一定是唯一正解。”
祁闻年转笔的动作停了一瞬。
“天才不需要别人的共情。”
蓝漾翘着腿,昏黄光影下凝视他:“因为他们从小就知道,世上根本没人能真正理解自己。”
*
蓝漾和钟浩走后,薇薇安问他:“怎么样?喜欢哪个?”
祁闻年漫不经心地,继续转着钢笔,把皮球踢回给她:“你觉得呢?”
“我当然觉得是钟浩。”
“但是?”
下半句转折被猜中,薇薇安翻眼,没好气道——
“但是我觉得,你会更欣赏蓝漾。”
“……”
祁闻年没有回答,“啪”的一声合上笔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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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