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救命就去找警察。”
“这个……警察管不了,只有你能帮忙!”
“我帮不了。”
“我还没说是什么呢……”
“不感兴趣。”
明长嬴抽走朱夏才写了一行字的作文本,根本不管朱夏向他抗议,提起书包打算离开,小光头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手臂横在门口,不让他走。
朱夏默不作声地收好小桌板,把卷子压在枕头底下,打算出院后假装忘记拿,可以不用做卷子。
门口的小光头对明长嬴纠缠不休,双手双脚堵着门口,呈现一个“大”的姿态:“你不是能看见鬼吗?我们找不到其他人了,求求你,都是一个学校的,能不能帮帮我们。”
小光头的声音听起来像要哭了,但是明长嬴听完他的哀求,冷漠地只说不行。
明长嬴往小光头的膝盖部位踹了一脚,让他嘴着地狼狈地摔在门口,而明长嬴从摔倒的小光头身上跨了出去。
主动结仇一定是他的天赋。朱夏目睹这一幕,觉得明长嬴的性格真有点不近人情了,他小心翼翼地问小光头:“你摔疼了吗?我叫护士姐姐来帮你看下吧。”
小光头扶着门框颤颤地站起来,又疼又愤怒,脸皮子疼得像烫手的鸡蛋灌饼,肿、热。“当然疼啦!有本事你来摔一摔!”
“对……对不起哦……”朱夏被说得有些尴尬,他紧张地握起手,只是说想让对方心里好受一点,所以主动关心起他说的救命是什么意思,“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怪事,所以才来找明长嬴的啊?”
小光头叹口气:“你不懂,跟你说了也没用。你还是先好好治病吧。不跟你说了,我还要去找明长嬴。”
他风风火火甩上门跑了,膝盖上的皮和骨头真结实,看不出一点影响。
晚上朱桐女士下班照常来陪床,朱夏问妈妈班上是不是有什么事。他尝试从妈妈可能知道的信息里猜一猜小光头说的事情。
可是朱桐女士也不知道:“又要上班又要照顾你,哪里有时间看你班上有什么事。知道你身体特殊情况,有事情老师都单独找我聊的。”
朱夏知道了,但随后朱桐女士告诉他后天就能办理出院手续,他从病床上高兴地跳进妈妈的怀里,“我再也不想闻到消毒水的味道了!”朱桐女士摸摸他兴奋红扑扑的脸蛋,很难得见到朱夏再次活泼起来的模样,她同样紧紧抱住自己的孩子,虽然他的身体触碰上去还是那么冷。
小光头的事马上就被喜悦的消息冲走,和枕头下的试卷一起,忘在了医院。出院当天,朱桐女士带他去吃快餐店,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朱桐女士为了不让朱夏郁闷,偶尔会奖励一餐垃圾食品,比如炸鸡翅、薯条、淀粉肠。
隔着快餐店的玻璃,朱夏看到明长嬴走在外面,他心情很好,主动隔着玻璃朝明长嬴挥手打招呼,哪怕明长嬴没看到不睬他。
“妈妈,我要点冰激凌。我的身体冷冷的,吃一点冰激凌应该没关系吧,我们都是冷冰冰的。”
“还有,刚才我和明长嬴打招呼,他假装没看到,是不是很过分?”
“那你明天就去学校找他,问为什么打招呼不回我。”
朱夏摇摇头,他只敢在背后嚼几下明长嬴的坏话,朱桐女士还想起来提醒:“美工刀别忘了还给他。我晚上给你放书包里。”
“他都不跟我要,大概不想要了吧。”
“朱夏。”朱桐女士拉下脸,警告他,“不管对方要不要,东西都要还人家,我可没教过你找各种理由推三阻四的。”
“哦。”朱夏闷闷不乐,吃完了所有的冰激凌,事后也没有冰到胃拉肚子。
第二天,朱夏重新开始上学,刚出院的快乐经过胃消化掉了,班级里没有人等朱夏康复回来,桌肚堆了一些作业本,桌面积了一层薄灰。早上升旗仪式,语文老师单独留下朱夏一个人在办公室,继续补上次被明长嬴抢走,只写了一行字的作文。
老师们都不在,朱夏趴在桌上弹橡皮玩,窗外有咕咕咕的鸟叫声,朱夏拉开半面窗,好奇地探出身,但是咕咕咕的鸟叫在他拉开窗后便停了。他关上窗,回到办公桌前继续痛苦地对着作文本,鸟叫重新响起,咕咕咕、咕咕咕,一直到升旗仪式结束,安静的教学楼灌回散场的嬉闹声。
小光头的座位在教室门口,进出教室的第一眼就会注意到他,朱夏捧着被语文老师嫌弃的作文回到教室,看到的并不是平时他和一群小伙伴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模样,他挂着青黑的黑眼圈,坐在椅子上不停咽口水抖腿。
生病了吗?他的好朋友们呢?朱夏回到角落的座位上,看了一圈教室,少了一个人,还有两个人和小光头一样默不作声地坐在座位上,但没有像他抖腿。这种奇怪只持续了这一节课,下课后,他们又和以前一样一到课间休息就玩到一起。
朱夏继续琢磨作文,他在写自己住院,编与明长嬴之间“温馨”的同学友谊,富有责任心的他善良地指导自己的作业,但脑子里冒出来的都是对方阴阳怪气的话。
这时朱夏似乎又听到在办公室听见的鸟叫,咕咕咕、咕咕咕,很有节奏感,像在树枝间悠闲地踱步,一步一步来到二班的窗户。而小光头的一个朋友似乎吃坏了东西,突然开始干呕,他吐到脸变形涨紫,却什么都吐不出来,有人冲出教室叫老师,老师急匆匆赶来,他已经躺倒在地,还在发出不停呕吐的声音。
老师叫大家都散开,开始打电话呼叫120,又叫人马上去医务室找校医。
“你们看他的眼睛!”
“闭嘴,瞎说什么呢!不要围在这!”老师虽然立刻出声呵斥,但头上脸上蓄满了汗,很多人都看见他的眼睛翻了过去,只剩下眼白。
他将翻起眼白的眼睛转向在一旁吓傻的小光头,呕吐声逐渐闷在喉咙中,好像发出了咕咕咕的声音。小光头瞪大眼睛,腿发软直接坐在了地上,脸上浮现出害怕的表情,他软倒坐下的位置出现一滩水渍。
焦头烂额的老师又听见有人尖叫小光头尿裤子了,忙得一片混乱,终于呕吐不止的孩子被抬出教室,坐上了救护车,小光头则被两个老师合力架起来,带到厕所换裤子,值日生捏着鼻子用拖把来回拖了两三遍。
窗外的咕咕咕叫着越来越轻,似乎沿着外墙滑走,朱夏迟疑地打开窗,和在办公室一样,鸟叫声停了,他探出脑袋看向四周,没有发现鸟的影子,就好像它来就为了看小光头和他的朋友。
教室里还剩下小光头的一个朋友,他被吓得有点恍惚,眼神愣直,呆呆傻傻。“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都说:“不知道。”
中午的时候,他也被家长领了回去。教室一下子空了三个位置,小光头被带去换裤子后,也没回来,有人出去打探了一圈,说:“小光头一直哭着闹着不回教室,老师问他要不要去医院或者回家休息,他也不想回去,一提回去就大喊大叫,现在只能暂时待在医务室。他到底怎么了?被吓傻啦?”
朱夏融入不进去,在座位上竖起一只耳朵偷听他们,残疾的听力,只能听见一点话,他想起小光头来医院找明长嬴帮忙救救他们,会不会和今天发生的事有关系呢?还有窗外的鸟叫,难道一个人没听到吗?
他站起来拿着作文本,假装去办公室交作业,经过他们,想再听到点东西,但他没看见伸出来的脚,绊跤跪在了讲台边。
朱夏低着脑袋,摔跤的滋味不好受,他甚至不敢回头看停下话的大家,站起来后直接一瘸一拐地离开教室。
大家匪夷所思地互相看了看。
“好奇怪,他是被什么绊倒了吗?”
“没有吧,他突然就摔了。老师不是说他眼睛不好,经常碰到东西嘛。”
“那干嘛不戴个眼镜呢?”
朱夏扶着墙慢慢下楼,每次摔一跤都要疼好久,他揉两下膝盖,趁着没人看到就靠着墙坐在楼梯台阶上。
要不要趁这个机会现在去医务室问一问小光头呢?朱夏将脸靠在膝盖上,手指在墙上画了两道圆圈,如果需要找明长嬴,就代表和上次的事情一样,最好还是假装不知道更好一点吧?
朱夏想啊想,快把脑袋想破了,最后决定交给命运,从现在站着的这一台阶开始往下走,一、二、三……就这样一边数数一边下楼,走到一楼最后一级台阶,数出来是单数的话——朱夏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目光投向一楼走廊尽头的医务室,是单数的话就去医务室找小光头吧!
他抬手敲门,校医的声音从里面模糊地传来:“进。”朱夏走进医务室,小光头就睡在其中一张床上。隔着一道帘子,朱夏能看见通透的阳光下所投射出来的校医的影子,校医变得扁平像皮影戏的影子在敲击键盘,断断续续传来哒哒哒的声音。
“你哪个班的,身体哪里不舒服?先在前面台子上登记一下班级姓名。”
朱夏走到门口前像导诊台的桌子,打开登记册,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试着翻了一下前面的记录,这几天陆陆续续有不舒服的小孩,但都是小毛病,也不是四(二)班的。在朱夏之前,小光头的名字也没有登记在上面。
可能因为小光头冷静不下来,没来得及登记吧。
“登记好了吧?你哪里不舒服?”听见办公椅滑动出去,校医从帘子后走了出来,示意朱夏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朱夏卷起裤腿露出摔到的膝盖,“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跤,感觉膝盖一直在疼。”
“是嘛。嗯……没关系,就是有点破皮,骨头没问题,下次走路小心点就行了,我给你消个毒。”校医快速地检查完,从柜子里拿出酒精和创口贴,帮他处理伤口。
小光头一直闭着眼睛,似乎昏睡了过去,朱夏小声地向校医问起小光头怎么样了,校医抬起头看他,朱夏紧张地捏紧袖子,他发现校医的眼睛也有点黑黑的,透不进光。
“他没有事,只是前面哭太累,现在睡着了。你跟他一个班的?”
“嗯。因为班里的大家都很担心他,希望他快点好起来。”
“那正好,我待会要去开个会,医务室没人看,他一个人留在这挺让人担心的,你临时帮老师看下医务室好不好?”
心里抱着其他小目的,老师正好巧合得也要离开一段时间,朱夏连忙点头答应了。
“好孩子,那就拜托你了。”校医笑眯眯地收拾好东西,拿上导诊台上的登记册离开了医务室。
医务室闻上去有点像绿茵茵的阳光瓶,空气很好,南北两处都各有一扇干净高透的大窗户,窗外的树垂下来,一些枝叶和穿过树隙的金色阳光像不规则的水母,游在透明的窗玻璃、室内黄米色的地板、米白的墙面。
“噗呲噗呲!”
朱夏听到声音回过头,小光头已经睁开眼,并且招手让他过来。
小光头皱着眉,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盯着朱夏,警惕地问:“你真的是朱夏?”
朱夏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手还有脚,都没有哪里不对,郁闷地讲:“我是,你干嘛?”
“真的吗?那你刚刚在和谁讲话?”
“校医。”
“你确定是校医吗?”小光头满脸怀疑的神色。
“就是校医啊。他给我检查膝盖,帮忙上药。”
小光头马上问:“那他长什么样?”
“他……个子高高的,和体育老师一样高,穿着白大褂,眼睛嗯——黑色的……还有……刚才要去开会,叫我留在这看着。”
“错了!”小光头打断朱夏的话,“校医是个老太太,她的个子一点都不高!”
小光头接着说:“我听见你们说话了,以为是老师来了,但是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到你坐在椅子上,在和一个黑色的影子说话,那个黑影子好像知道我在看它,所以转头盯着我……它没有眼睛,然后它的嘴巴裂开了一条缝,我好像听见它在笑,头突然变得很疼,后面就看到只有你在了,头也不疼了。”
“呃……我不知道……”朱夏脸色惨白地闭上嘴,他没有觉察到任何异常,校医的体温一点也不冰冷,像真正的活生生的人。但是小光头却说他在和一个没有眼睛的黑影说话。
熟悉的寒冷从骨头缝渗出来,有时候感觉它们附着了红色小路上枝条的记忆,深嚼慢咽地从脚上开始一口一口往上咬住小腿的肉和骨头,朱夏僵硬地动不了,浑身发抖地翻找口袋里的盐块。
但盐块从口袋里掉出来,滚到了小光头的床底下,小光头问:“你在干什么?”
朱夏马上弯腰跪到地上,准备趴到床底去捡盐块,小光头见到他不回答,继续追问:“你在干什么?”
他半个身体钻到床底,明明是中午,盖着白色床单的床底下却有点暗,朱夏完全看不清,只能靠手摸索,但是他好像摸到了一些软软的、滑溜冰冷的东西。
什……?
原本黑暗的床底突然浮现出一张小光头灰白麻木的脸,半睁着眼睛,瞳孔扩散,像虫的黑眼睛盯着朱夏的背后。
“喂,你在干什么?”
“喂,你在干什么?”
“喂,你在干什么?”
“喂,你在干什么?”
……
一直重复、一直重复,小光头只问朱夏这一个问题。
“你在干什么?”
朱夏睁大眼睛,他不受控制地将头转向了外面,小光头扒着床沿,正头朝下,裂开一张嘴朝他笑。
唉。
朱夏的脸颊旁又一口叹息吹过来,床底下小光头的脸倚靠在朱夏的肩膀上,紧紧地贴住他的脸。
有一只手冒出来抓住了朱夏的脚腕,将他往外拖,他害怕得尖叫,有关明长嬴熟悉的声音不耐烦地响起:“别叫了。”
朱夏浑身僵硬地躺在医务室地上,明长嬴抱着双臂俯视盯着他,“你还不起来?”
“我也想。”但是寒冷已经啃到大腿根了,朱夏鼻子一酸,“我冷,动不了。”
明长嬴蹲下来,拉开朱夏的裤腿,果然又变成了香灰色。他皱眉,面前像看到一个大麻烦,“你这样干脆不要上学,一辈子待在医院里好了。”
“你咒我吗?我就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