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双清不是一个会轻易陷入自我僵局的人。
他极其清楚,前世那场所谓“卫道”的浩大讨伐中,少不了有人足够高明的搬弄是非——
毕竟妖潮之后的江湖秩序,百竹山庄因父亲的一剑,“不配位”太久了。旁人若惦记着往上爬,碍于时下太平局面,就不得不伺一个足够大义、冠冕堂皇的口子。
水镜先生卜出的“鴏眼”异象,恰算是逢人瞌睡递枕头,正中下怀了。
倘若彼时被押在这般进退维谷情境下的是自己,扪心自问,他未必能做出较之更好的决断。
倒不如说,依百竹山庄在双溪一战中贡献出的重要性而言,没有深刻到见血的手段妄要轻易掰动地位,根本无门。
可。
这毕竟是以人血祭旗干出来的勾当。
是一千多条生生的人命。
历经了替父主事山庄的那些年岁,陆双清早便习惯对任何事,俱要尤其理性地把自己摘出局外,去推敲其间错综的盘算。
但逾过竹梢的曦光将他自倦怠中照醒的每一日,举目的安宁都似一把子骨髓里切肤而出冷刀子,一点一点凌迟着他所剩不多的平静。
他自然贪恋失而复得的一切。
也不只一次想过:
为何偏偏是重生了。
记忆里那种切齿附心的情绪、那种自爆后昼夜不息的灵魂炽灼,在这个一切皆尚未发生的时间都显得极其荒缪。
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
所以,他甚至连恨的资格都没有。
人在绝大多数时候皆会为时局所掣。
这并不丢人。
就如同褫夺百竹庄一战中,屠刀斩得那么利落的人,也会碍于仁义道德守为这一个机会,能苦心经营这样多年。
如今,他如果想凭一段未成的仇而贸然出手报什么劳什子的复,才是真的荒谬。
于是在一个身披灯影的夜里,陆双清凝着漫卷错落的筹策文字,撂下了较这具身子略显阔绰的笔。
如果鴏眼在他身上现世是既定结局,如果哪一条路走起来都注定忐忑,那为何他不能更早地、更完整地把一切都控制在独属于自己掌握之内?
这个念头甫一生根便顷刻急遽地在他心头盘根蔓延。
他按部就班地扮演着这个时段陆双清应有的样子,一面切切着手于研究鴏眼、当年妖族如何辟开天与人之间的第三方世界。
风卷帘幕,抖落一地还带着寒芒的晨露,某一天,他还是在这份按部就班中抱起了自己最趁手的剑。
他不得不承认。
饶是再坦然,再抛开一切,也独有一人令自己难以介怀。
……
前世他与师弟裴衍的第一面,是在学舍边上的藏书阁中。
彼时他课业方罄,带着一身赶路粘上的涔涔薄雾,才走到小方厅前第三株白梅,遽闻得父亲这些时日收了个宝贝儿般的开山弟子,当即连洗尘的茶都顾不上喝了,一路卷着残风便去瞧新鲜。
无数次眺着绣春堂内遥荡的帷幕时,他其实料想过父亲的第一个弟子、自己唯一嫡亲的师弟会是什么样子。
可那日透过层叠书架的罅隙到瞥对方的一眼,又觉着,天下没有比这孩子更登对的了。
与稚嫩的年纪不同,裴衍厮见时便清挺如松,驻在飞尘与擦着檐牙斜照间仰目望更高处的书从。
大抵是觉察到有人骤然近了。
这孩子循声侧目,露出光影分明中的另半张轮廓。
是一张极隽秀的脸。
纵然日后陆双清多次忧心过,他幅赏心悦目的皮相会随着清寒的秉性而变得冷硬、凌厉,也难以不承认,这的确是一张皓质盈蛾的漂亮模子。
作为师弟,裴衍绝大时候多数时候是寡言又乖巧的。
一个眼神、一个抬首,待他再要过问时,事情总会以最利落妥帖的方式解决。
陆双清惊讶于他的聪敏,也时常会找由头给他塞各式各样的奖励。
看他从羞赧到能够坦然地、小声地道出:谢谢师兄,看他围着自己一日一日地长大。
陆双清一直都觉得,对方的一切自己都足够了解。
直至今生,他真正落足对方幼时的居所——
若非是间或能窥见那双的黧黑眸子,他实在设想不到,往后以凛然剑意闻名的青年,居然也有这么苟延残喘的时候。
他在连泉呆了一段子时日,细细观摩了小镇的风致与对方的生活习惯。然而完美的杀人计划还没有拟制出来,某日路过巷口书塾就撞上了一名青衫儒生。
虽只是遥遥一瞥,亲身历经过“经筵”观礼的陆双清还是立刻便觉察到了——自己的心境被扭动了。
以至连泉渡那一夜,纵已做好了以伤换命的准备,他的剑锋终是未能落下。
那张他一度顶喜欢的脸因瘦削而略显陌生,连日后如瀑般的乌发都枯槁,随含污的水狼狈地淌了满面。
却仍是极轻易教陆双清想起了少年环在自己肩上打瞌睡时,绒绒碎发轻轻从颈间的感觉。
他的确很喜欢裴衍这个师弟,主事绣春堂后,更是毫无保留地准他共同进出,以为辅弼。
他也同样一直赞赏师弟之于正道公义所秉持的态度。
倘若因为“鴏眼”一事,他注定与自己、与山庄出现分歧,陆双清是可以坦然接受的。
他独不能接受,裴衍可能因此、或者说能因此背叛山庄。
雨不知何时沥沥地停了,乐正前辈斥了句“难怪儒家那群老古板喜欢你。”也彻底骂倦又栖回林间。
陆双清目送他至林色最深处,翕忽很轻很轻地别了一下眉。
岫云远走,千里平芜,重重竹叶葳蕤苍翠,分明一派万象涤尽的阗阗蓬勃之色。
为什么他会感到这样迷茫?
……
陆观鱼悉心为裴衍重塑根基后,斟酌到孩子的心性需要磋磨,还是差人把他塞入了山庄少年修习的队伍。
裴衍初忝列时,因周遭俱是些同他差不多年岁的弟子,有些胆大好奇的,还总总凑过来探听他师从。
直至捱过了那股子新鲜劲儿,他才渐渐不消时刻避着人,有机会习惯这种晨起操练、膳毕念书习礼的日子。
伏夏的蝉鸣被蒸腾的空气烘得聒噪,日影渐要偏中,一段修长有力的手指把着铜铃铛铛敲了几声,清透悠远的争鸣声顷刻盈溢林间。
到了晌午收练之时。
有侍者循声自不远的小苑捧着冰食、冰点鱼贯而至,分发廊下。
裴衍本便不重口腹之欲,又厌于与同人过多接触,遂只信步拣了处树荫席地席坐休憩。
碎影摇曳,沙沙牵着光斑流动,他轻抚枕在手边的剑,悄悄抬眸。
陆双清那截因抬手击铃而落出的踝骨,又因把玩敲棍的动作掩了回去,随后彻底被来往攒动的人群盖住。
相较于其他教习师兄,大抵是身上大小担了些事情,陆双清的排班并不算多。
皋月将近末尾,才头一番瞧见他轮值。
只是,较上一次,陆双清身上那种明显的疲乏更甚了……
耳畔倏尔传来些衣袂摩挲的轻响。
裴衍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凭余光乜见一道熟悉的背影正挤在他身侧不远处那一点拮据的叶荫下。
——是那初入山庄时粘在陆双清跟前的那个女孩。
在这些天无意的听闻中,他不算陌生。
十姓十三望,鹿阳舒氏,舒云齐。
她从不在陆双清轮值指点剑法时,同其他弟子一道闹哄哄团上去,裴衍却知道,陆双清待她有着难出其右的亲厚。
少女捧着食碗,应该是晓得他不喜与人交道,正竭力避免着叨扰,以一个算不得上舒服的姿势准备进食。
裴衍默了须臾,往树边略挪了几寸,随后轻击剑鞘。
响声激得舒云齐当即侧目。
他这个角度,恰能瞧见汤水里浮着的冰块随对方大幅度的动作叮当撞上碗璧。
——幸而没倾洒出来。
舒云齐扬着雀跃笑意的眸子颇露出了几分意外,在稍稍坐得舒坦后,抬眉瞧他,尤其正式地轻声说了句:“谢谢。”
他不得不承认。
舒云齐的确很讨人喜欢。
两人此番虽除却舒云齐一句“谢谢”外,皆未再言一语,却意外地熟络起来了,有时候就着裴衍这张凉飕飕的脸,她都能自顾自地开始说话。
也不知算不算巧合,次年秋,二人因天资出众,被允提前出山斩妖。
……
回来那日,舒云齐灰溜溜地伏在同行的师兄背上,几忽是费尽了口舌才求到了对方准许自己落地行动。
一挨到地,便逆着三三两两的人流,一瘸一拐地去找裴衍。
她捱过一阵腿骨的酸涨,秀气的眉睫纠着不平,眼睛却雪亮,即使两人此刻吊在队伍后边儿也要压低声音同他道:“今日大师兄也在庄子上,我央了他给我们带首捷的礼物。”
相较她显露出来的狼狈,裴衍虽只能在腕上、指骨找到一点剐蹭,却完全好不到哪去。
舒云齐也是怕他因性子冷无人照料,执意过来问问情况。
然而才抛出话头,对方便不明显地滞了一下。
他寡淡的脸上一向挂不住什么浓烈的色彩,此刻分明也差不了什么。
舒云齐却蓦然觉得,他好似被什么震颤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