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乌云压得很低,像一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扣在俞家宅邸上空。
风卷着院角的梧桐叶打旋,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沙沙的响,连廊下的红灯笼都被吹得左右摇晃,光影在地面上晃出细碎的乱纹,像极了陈玄青此刻沉下去的心思。
小厮垂着手站在廊下,头埋得低低的,重复着方才的话:“七公子,我家老爷昨夜淋了雨,方才大夫来看了,说是老爷染了风寒,您走之后老爷连说话都发虚,实在没法出来待客。夫人吩咐了,今日的宴席由她和小姐作陪,还望公子海涵。”
陈玄青站在客房的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的雕花,指腹触到冰凉的木刺,却没让他分神半分。
方才在堂屋见到俞父时,虽面带愁绪,却面色红润,说话声音洪亮,哪里有半分“染了风寒”的模样?
不过是他刚歇了半个时辰,俞家就递来这样的消息。
明摆着是察觉了他今日登门的意图,想用“称病”这招拦住他,拖延时间。
“我知道了。”
他转过身,语气听不出波澜,只是眼底的深邃又重了几分,“劳烦引路,我随你去宴席。”
小厮连忙应了声“是”,捧着灯笼在前头引路。
回廊很长,灯笼的光在风雨欲来的暮色里显得格外微弱。
他走得不快,脑子里却在飞快盘算:俞父称病不见,俞母和俞晚雪作陪,无非是想打“人情牌”。
俞晚雪是待嫁的姑娘,俞母是长辈,他若是在宴席上提退亲,难免落个“欺负妇孺”的名声,这正是俞家算准的。
穿过两道月亮门,宴席设在西跨院的花厅里。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俞母温和的声音:“玄青来了?快请进。”
陈玄青推门而入,花厅里燃着暖炉,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桂花糕香气,与外头的阴冷截然不同。
俞母坐在主位旁的椅子上,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是眼底的细纹里藏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俞晚雪坐在她身侧,穿着水绿色的襦裙,见陈玄青进来,连忙起身行礼,声音细若蚊蚋:“七公子。”
陈玄青拱手回礼。
花厅暖炉的火舌轻轻舔着炭块,将俞晚雪水绿色的襦裙映得愈发柔和。
陈玄青微微侧身时,袖角不经意擦过她放在桌沿的指尖,那点微凉的触感像羽毛似的,轻轻落在他心上,让他动作蓦地一顿。
他抬眼,正撞进俞晚雪骤然亮起的眼眸。
姑娘慌忙收回手,指尖蜷了蜷,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连呼吸都放轻了些,只敢垂着眼,小声说:“公子……小心烫到茶盏。”
她面前的白瓷杯还冒着热气,杯沿沾着一点桂花糕的碎屑,是方才递给他时不小心蹭上的。
陈玄青的目光落在她的指尖,那上面覆着一层极薄的茧,是常年做女红、打理家事磨出来的。
他忽然想起前世。
俞晚雪嫁进陈家后,每日天不亮就起身打理内院,与长辈请安、甚至他书房的笔墨,都被她照料得妥帖周到。有一年寒冬他染了急病,她守在床边三日三夜没合眼,最后自己也病倒了,却还笑着说“只要夫君安好就好”。
甚至是被顾锦朝罚跪致使流产,后半生也无法生育,她依旧毫无一句怨言。
那时候的她,也是这样安安静静的,眉眼温顺,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陈家,放在他身上,鞠躬尽瘁,却从没收过他半分真心。
有时候想,他陈玄青何德何能,能让一个女子这样待他呢?
“公子?”俞晚雪见他盯着自己的手出神,又小声唤了一句,眼底藏着几分不安,像是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他不快。
陈玄青猛地回神,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压下心头那点翻涌的不忍。
他端起面前的茶盏,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却没暖透他心底的寒凉。
前世的亏欠是真的,可今生的执念,同样是真的。
他想起顾锦朝。
顾锦朝是明媚的、鲜活的,像正午的太阳,能照亮他心底所有的晦暗。
而俞晚雪是温软的、顺从的,像傍晚的月光,安静却抓不住。
前世他错把温软当归宿,蹉跎了一生;今生他好不容易遇到想拼尽全力去护的人,怎么能再走回原路?
“没什么。”陈玄青放下茶盏,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只是眼底的柔和淡了些,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坚定。
“听闻伯父染了风寒,不知是否严重?若是需要药材,我这就让人从陈家药铺送些过来。”
这话既是客套,也是试探。
他故意提“送药材”,若是俞父真的生病,俞母定会顺着话头应下;若是假病,难免会露出破绽。
俞母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很快笑着摆手:“多谢公子费心,不过是小风寒,已经请了大夫来看,开了方子在煎着,不劳烦公子烦心。”
她避开了“送药材”的话头,只含糊带过,眼底的紧张又重了几分。
俞晚雪坐在一旁,听出两人话里的机锋,也没有说话。
俞母见气氛僵持,挥手让侍女把一碟刚蒸好的桂花糕推到陈玄青面前,“这是雪儿今日亲手做的,公子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陈玄青看着碟子里小巧玲珑的桂花糕,心里又是一阵复杂。
他拿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甜糯的口感在嘴里散开,却没让他觉得愉悦。
他抬眼看向俞晚雪,见她正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自己,满是期待,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实在没法对着这样一张温柔如水的脸,说出“退亲”两个字。
花厅外突然传来一阵闷雷,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就砸在了窗棂上,噼里啪啦的声响打破了厅内的平静。
陈玄青放下手中的桂花糕,指尖沾了点糕屑,却没在意,只是语气平静地开口:“伯母,晚雪,今日我登门,确实有件事想和伯父商量,只是没想到伯父身体不适……”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俞母脸上,看着她瞬间紧绷的神色,心里已然明了——俞家果然是在拖延。
“既然俞伯父身子不适,晚辈所说之事晚些再商议也不迟。”
“那晚辈这些日子在贵府恐有叨唠,望伯母见谅。”陈玄青作了个揖。
暖炉噼啪响了一声,溅起星点火星,恰好落在俞母紧绷的神经上。
陈玄青那句“晚些再商议”,像一把钥匙,瞬间解开了她纠了半天的心结。
她原本捏着帕子的手猛地松开,指节的泛白慢慢褪去,脸上立刻堆起温软的笑意,连眼角的细纹都舒展了些:“不碍事!不碍事!玄青你能多住些日子才好呢!家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晚雪也能多个人说话。”
她说着,连忙朝旁边的侍女使了个眼色:“快!去把东跨院的‘听松居’收拾出来,那院儿安静,又临着池边,最适合公子歇脚。再把库房里新取的锦被抱两床过去,这几日下雨凉,别让公子冻着。”
侍女应声快步退下。
俞晚雪坐在一旁,听到陈玄青要留下住些日子,指尖悄悄攥紧了襦裙的衣角,目光忍不住往陈玄青那边瞟。
他穿着月白色的长衫,袖口绣着暗纹,作揖时身姿挺拔,连鬓角的碎发都透着清俊。
她心里像揣了只兔子,砰砰直跳,连方才的拘谨都少了些,只觉得这连绵的雨天,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只是如果他真要退婚,张嬷嬷提出的法子,未必不可一试。
俗话说成也萧何败萧何。
不试,万一她后悔终身呢?
俞晚雪思忖间,陈玄青突然直起身,目光掠过俞晚雪泛红的耳尖,心里轻轻顿了一下。
他自然看得出姑娘的欢喜,那点藏不住的羞怯,像春日里刚冒芽的柳枝,软得让人心头发涩。
前世她也是这样,只要他肯多待一会儿,肯多跟她说句话,她就能开心好几天。
可今生他留下,却不是为了圆她的心意,而是想找个更妥帖的时机。
若是此刻提退亲,俞父称病,俞母慌乱,俞晚雪怕是要当场受不住;不如先住下,等俞家情绪稍缓,父亲到来,再把话说清楚,至少能让她少些难堪。
“多谢伯母费心。”他语气平和,拱手时眼底的复杂藏得极好,“只是叨扰多日,怕是会给府上添麻烦。”
“说什么麻烦!”俞母连忙摆手,热情得有些过了头,“你和晚雪本就是有婚约在身的人,住在这里也是应当的。往后几日,你要是闷了,就让晚雪陪你在院里逛逛,或是去书房看看书——家里虽没什么名贵的藏本,寻常的话本诗集倒也不少。”
她刻意提起“婚约”,又说让俞晚雪作陪,是想悄悄拉近距离,盼着陈玄青能念及这点情分,打消退亲的念头。
陈玄青顺着她的话应下:“有劳伯母,也有劳晚雪姑娘。”
俞晚雪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连忙抬头,眼神亮得像落了星子,小声应道:“不、不劳烦公子,我……我平日里也常去书房看书,正好可以陪公子一起。”
她说完,又怕自己显得太急切,连忙低下头,指尖在衣角上反复摩挲。
陈玄青看着她这副模样,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压下心头翻涌的愧疚。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顺从”,对俞晚雪来说或许是欢喜,可等真相揭开时,这份欢喜只会变成更深的伤害。
可他别无选择——总不能在俞父“养病”、俞母慌乱、俞晚雪满怀期待的时候,硬生生泼一盆冷水。
窗外的暴雨还没停,风卷着雨丝砸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是在提醒着这场暂时的平静有多脆弱。
花厅里的暖炉将最后一点炭火燃得透亮,映着桌上渐凉的菜碟,还留着几分烟火气。青瓷碗里的莲子羹剩了小半,蜜渍的莲子沉在碗底,是俞晚雪特意让人多放了些糖的。
用完餐后,侍女回来禀报,说听松居已经收拾妥当,炭火也生好了。
俞母连忙起身,笑着对陈玄青说:“玄青,我让晚雪带你过去吧?她熟门熟路,还能给你指指路,院里有些地方下雨天滑,别摔着。”
陈玄青看向俞晚雪,见她已经站起身,眼底满是期待,便点了点头:“有劳晚雪姑娘。”
俞晚雪连忙摇头,声音轻得像雨丝:“公子客气了,这边请。”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花厅,雨水顺着廊檐往下淌,织成一道细密的雨帘。
俞晚雪走在前面,脚步放得慢,偶尔回头跟陈玄青说一句“这边小心滑”,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雀跃。
陈玄青跟在后面,看着她水绿色的裙摆扫过青石板,心里却像压着块石头。
他知道,等他把话说出口的那一刻,眼前这份平和的暖意,便会像廊下的雨帘一样,被彻底打散。
“公子,前面就是听松居了。”俞晚雪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亮着灯的院落,眼底满是期待,“院里的腊梅快开了,等天晴了,公子可以出来看看,香气很好闻。”
陈玄青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暖黄的灯光从窗纸里透出来,映着院门口挂着的红灯笼,倒有几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