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缘生回到帐篷,连干三碗水,掏出折扇一阵狂扇。
柳寒青瞥他:“紧张了?”
“紧张了。”顾缘生心有余悸道,“上次见他还没有这种感觉,刚刚他站我身后,说一句话我心颤一下。他他他他他......”
肖凛带给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他”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现在我相信,他的确不是池中物了。”顾缘生道,“你不知道那把弓有多硬,你瞧瞧给我手勒的。”
他摊开手掌,露出三道快把手指劈开的红痕。柳寒青摸了摸,道:“握笔杆子久了,手会变软。世子殿下的手没事吧?”
“他能有什么事,他手上全是茧,硬得跟墙一样。”
柳寒青若有所思地捻着下巴。
这时贺渡掀开帐篷帘走进来,顾缘生立刻站起来把位置让给他:“坐,坐。”
贺渡沉着脸坐下,摸着空荡荡的无名指不说话。
顾缘生道:“可别赖我,我哪儿知道殿下直接上手教了。不如,你也去试试?”
贺渡道:“丢不起那个人。”
外头乌泱泱地全是人,想挤也挤不进去。柳寒青给他倒了杯茶,道:“有些人天生就是领袖,不服不行。”
“你们可以放心了,嗯?”贺渡看他。
“我们放不放心没有用。”柳寒青道,“关键在于世子殿下想不想做。”
贺渡道:“你去跟白相说一声,让他抽点时间出来,世子殿下要登门见他。”
“世子殿下要见,老师不会没时间。”
在禁军校场一直待到日落,试弓的人缠着肖凛还没完。贺渡看他已经不如之前活跃,有点懒懒的,直接告诉杨晖带着他的人该上哪儿上哪儿,强行把肖凛给拽了出来。
傍晚风凉,肖凛离开嘈杂人群,迎着落日余晖伸了个懒腰,道:“累死我了。”
贺渡从马车里抽出件披风给他盖上,道:“累了不直接走,理他们做什么。”
“你带我来禁军校场,就只是为了这儿的马场?”肖凛道,“想和京军掰手腕,禁军再不成器也不能不用。”
“……”贺渡拉过他的手腕,“走,回家。”
肖凛被他拖着慢慢悠悠地走回马车,扶着他的肩膀钻了进去。没一会儿,他又伸出头,道:“这戒指你真送我了?”
贺渡上了马,一夹马腹,道:“不然呢。”
肖凛没戴过首饰,戒指卡在指骨上,存在感太强,他老是忍不住去转它。戴中指上不仅碍事,还很奇怪,想了想,拔下来放到了无名指上。
好多了。
马车慢悠悠晃进了城,贺渡一路跟骑,两人都没再开口。
河边发生的事,没有忘记。他们之间有很多话没交代清楚,但时机错过了,再怎么提起都会显得怪异尴尬。
到府门,贺渡想扶他下来。肖凛犹豫片刻,道:“把我轮椅拿下来。”
“腿不舒服?”贺渡问。
肖凛道:“京师眼睛多,还是注意点好。”
贺渡把他推到卧房门口,肖凛止了他,道:“我好累了,要休息,你……先走吧。”
“那我让人把饭送进去。”贺渡停下。
“嗯。”肖凛进去,头也不回地甩上了门。
他脱下靴子,把卡在膝盖和腰间的支架拆了下来。即使改良过,膝盖还是不可避免地红了一片。他从床头柜里拿出药膏,涂了几圈。
“殿下回来了。”姜敏端着饭菜推门进屋,肖凛涂完了药,抱着腿发呆,没有反应。
“殿下。”姜敏看了看他的脸,“你怎么了?”
肖凛眨了下眼,道:“没什么。”
姜敏反复确认他气色如常,才道:“来吃饭吧,马场好玩吗?”
“不好玩。”肖凛把支架放在床底下,又成了坐在轮椅上起不来的残废,“马场小的,跟云中的跑马场根本没法比。”
“京师地多贵,能有几亩地跑跑不错了。”姜敏盛饭,“对了殿下,刚刚郑临江给我送了封信。”
肖凛抬头:“郑临江?什么信?”
姜敏从怀里掏出来给他看,道:“说约我切磋武功。”
肖凛看了信,道:“你跟他很熟?”
“熟个屁,统共就见过两次面。”姜敏撇嘴道,“你说这人是不是有毛病。”
肖凛不以为意道:“重明司哪有正常人。”
“那殿下,我去还是不去?”
肖凛古怪地看他一眼:“问我干什么,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姜敏道:“我不是想跟他打,我是怕不去给血骑营丢脸。”
“那就去啊。”肖凛端起饭扒拉了一口,忽然想到什么,咽下去道,“你去吧,正好,替我办件事。”
马场的事过后,肖凛原以为和贺渡低头不见抬头见,多少会有些尴尬,心里还盘算着要不要去温泉庄子避一避。谁料贺渡接连多日不见人影。偶尔早起撞见,问一句,他也只说春闱将至,宫中差事繁重,抽不开身。
贺渡的忙碌不是装出来的,他要负责稽查重案,帮五寺九监处理急务,还要抽空替太后周旋应酬,常是几天几夜宿在重明司不着家。即使按时下值的日子,夜里也要在书房继续处理公务。白天卯时上朝,一日睡觉时间不过三个时辰。
但肖凛也许是近墨者黑了,心思也缜密起来,隐约觉得他这阵子忙得不太寻常。
春闱是礼部和翰林院的活,关他重明司什么事。
贺渡下朝,没在宫里久待,打马沿朱雀街去了北城。
比起南城的商肆林立、车马喧嚣,北城多是寻常人家的坊巷。巷口撑着晾衣杆,炊烟袅袅升起,煮早饭的香气飘满街巷,孩童在巷口追逐撞拐,笑闹声和犬吠声此起彼伏。
兴宁坊口,贺渡站在一颗老槐树下,看着俩小孩掐架。
他转头看了一眼大街,没往里走,转身推门进了坊口的回春堂。
药房的伙计认得他,笑着招呼:“贺大人早,还是拿从前的药?”
一大早药房没人,贺渡在大堂的躺椅上坐下,道:“你这有没有治心火的药。”
“上火啊?”伙计从抽屉里掏出一包药,“三黄粉,黄连黄芪黄柏,一剂下去保准什么火都没了。”
听着就苦,贺渡也没得挑了,道:“来一包,放你这煎。”
“好嘞。”伙计道,“不过得炖大半个时辰。”
“没事。”贺渡解了外袍扣子,靠在躺椅上,“我睡一会儿,顺便等人。”
这几日积攒的困意一齐涌上来,他很快迷迷糊糊睡过去。再睁眼,是被浓烈的苦药味呛醒的。
伙计把药放在案几上,他拿过来喝了一口,脸上没什么表情。
伙计没忍住,道:“不苦吗?”
贺渡拿过清水漱了漱口,舌头才有了点知觉,道:“你自己的药你不知道苦不苦?”
伙计有点失望:“贺大人定力不错啊,哈哈。”
秋鸣提着篮子走进药房,一眼就看到躺椅上的贺渡,惊道:“不言兄,你怎么在这,不进家去?”
贺渡瞥了眼门口来往的行人,道:“不去了,被尾巴盯上了。”
“什么尾巴?”秋鸣警惕地往外张望,除了赶早市的百姓和树上几只无聊的乌鸦,什么都没看见,“是谁?”
贺渡垂眼看着剩下半碗的黑药汤,怎么也咽不下去,道:“不知道。”
“还是上回那个?”
“不是。”贺渡道,“姜敏是为了试我,不是专干这个的。这人精得多,我知道他在跟我,就是抓不住。”
秋鸣皱眉道:“蔡公公的人?”
贺渡憋着气把剩下的药喝完,道:“司礼监什么德性,要么是他手底下来了我都不知道的高手,要么就是……”
他思索片刻,没继续说:“罢了,你去告诉师父一声,车骑将军张宗成今年四月末告老,太后已经将我安排进京军中了。”
“这么快?”秋鸣压低声音,“给官职了没?”
“没有。”贺渡道,“立储迫在眉睫,京军缺人,她拿我补缺,话说得好听,要我建功立业,但我终究不是太后心里的最佳人选。”
太后对他的信任,是对一个能干的臣子的信任,而非对利益共同体的信任。
“我知道了,我会和师父说。”秋鸣点头,“你要怎么走?”
“用腿走。”贺渡站起来,到他身边,低声道,“帮我个忙。”
宇文珺在回春堂外等了很久,才见贺渡提着半包药出来。他骑上马慢悠悠地在街上晃荡,似乎在欣赏春色,然而一个眨眼的功夫,他就和他的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从巷道里闪身出来,反复看向四周街道。
居然跟丢了。
能消失得这么快,她猜到贺渡已经察觉了她的存在。盯梢是宇文珺在特勤队里的看家本事,居然在京师的一个权臣身上失手了。
贺渡此人不简单,超乎她的预料。
她戴上斗笠,走近回春堂,里面传来黄连的苦味。
这药房门脸矮小,装潢破旧,扔到哪个街巷都不起眼。贺府里不缺杏林高手,吃饱了撑的,才会到这个地方来抓药。
刚想进去瞧瞧,秋鸣提着一篮子药从里面出来,和她擦肩而过。
她顿了顿,回头看去。
秋鸣走路没有声音,细看步伐是踮起脚尖走的。她立刻想到,贺渡下马时走路也是这样。虽然没有那么明显,但看他留下的脚印就知道,前重后轻,力量都压在脚尖上。
同出一脉的轻功。
宇文珺想都没想,转身跟了上去。
秋鸣出了回春堂,大街上走了一段路,转进小巷,从晾衣杆下拨开衣裳钻了进去。他走得不紧不慢,嘴里还哼着小曲。
巷子很深,家家户户闭着门。宇文珺左右看去,户前排雨的沟里塞着枯叶泥土,门上的福字贴纸已经褪成白色,春联也已破损不堪。
她停在了巷头,没有跟着进去。
身后,传来了马蹄踩踏的声音。
她没有任何犹豫,踩着一侧墙壁,抓住屋檐,翻上了屋顶。她疾步跑过几家屋顶,滚进了旁边的小集市。
贺渡牵着马从树荫里转出来,纵身一跃,也跃上屋顶。
屋顶上空空荡荡,只有赶集的人群熙攘如常,宇文珺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
贺渡啧了一声,跳了下来。
秋鸣没有露什么马脚,她却还是察觉了不妥。
这条尾巴,太机敏了。
他想了想,并想不到长安城里有谁有这样的本事,能从他的眼皮子底下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