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凛像是没看到几人快要掉下巴的表情,慢吞吞抬起左手,道:“劳驾,扶我一下。”
贺渡赶紧扶住他,道:“你、你怎么……”
一向口齿伶俐的贺大人也有结巴的一天。不过肖凛没功夫嘲笑,他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腿上。半边身子压着贺渡,试着往前走了两步,有点歪斜。他往膝盖窝上敲了两下,道:“太久没有走路,快不会走了。”
顾缘生目瞪口呆,道:“世子殿下,你没瘸啊!”
“瘸了啊。”肖凛冲他笑笑,“不过谁说瘸子就不能走路了。”
顾缘生消化了半天,也没听懂,转头问:“柳兄,你听懂这话了吗?”
柳寒青摇头。
连学识渊博的国子监祭酒都听不懂,顾缘生只能请教贺渡。
然而贺渡自己都没回过神来。大夫们都说过肖凛的腿是真废了,就连秋白露也这么说,他只当肖凛或许学了什么骑术上的巧法,万没想到他居然能站起来。
肖凛又走了几步,踩在柔软的草皮上,腿像刚长出来似的,不是很听使唤,道:“等我适应一会儿。”
“你要不歇一歇。”贺渡怕一撒手他就跪地上去,“你这能行吗?”
肖凛道:“就是生疏了,我再走走。”
他来回踱了几圈,才慢慢适应了上半身压在膝盖上的重量。杨晖从演武场走了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肖凛的腿。
肖凛道:“杨总督,上回的事还要谢谢你。”
杨晖的打量毫无顾忌,一边看一边道:“小事一桩。难怪世子殿下能率军打仗,原来是能站起来的,瞒得还挺好。”
肖凛靠着马车站直,道:“不是故意要瞒,在京师还是站不起来比较好。”
杨晖直接问道:“殿下怎么做到的?”
肖凛笑道:“一点小伎俩罢了。”
这是他的病情,他不愿说也不能逼问。杨晖知道他今天要来骑马,提前让手下禁军备好了马匹。他带着众人绕过扎营帐篷,上了马场,眺望过去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碧绿原野。
一匹高头大马被拴在篱笆上,鬃毛乌黑,矫健俊美。贺渡道:“这匹是我那匹汗血马的弟弟,性子更温顺,你试试它。”
肖凛走过去,抚着马鬃,道:“你的马是从禁军这里挑的?”
贺渡转头,不需俯视就能看见他清澈的双眸,还觉得不甚真实,道:“是从禁军养马营里配的种。”
这样的肖凛不再像在轮椅里窝着时那么倦怠慵懒,骑装也将他匀称修健的身型展示得恰到好处。不是贺渡总想盯着他看,而是他总能在不经意间散发出让人挪不开眼的气质。
“又看。”肖凛瞪他,“再看信不信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贺渡笑道:“就是没想到殿下个头还挺高。”
肖凛不搭茬,道:“你和禁军关系不错,那怎么韩瑛那么讨厌你?”
他看演武场上的人,唯独不见韩瑛。
贺渡道:“他是为了他姐夫,才看我不顺眼。”
肖凛道:“说起秦王,我有话要问你,你和他.....”
“怎么样,这匹马不错吧?”杨晖走过来,打断了他的话。
“好马。”肖凛只好先按下不提,“这里这么多人,怎就只有这一匹?”
柳寒青道:“惭愧,在下四体不勤,不会骑马。”
肖凛道:“柳祭酒是文官,不会骑也正常,我还不会做文章呢。顾大人呢?你掰手腕那么厉害,马应当骑得不错。”
顾缘生展开折扇,刚要说话,贺渡道:“他之前骑马被踹了,有阴影,不敢骑了。”
“喂,”顾缘生拉下脸,“你直说我不会骑就好了,我不要面子的吗?”
肖凛上下看了他一遍:“踹哪儿了?”
“……腿,踹腿了。”
“是腿吗?”贺渡道。
“是!”顾缘生怒道,“腿,就是腿!”
贺渡取下栓马绳,这匹马很高,马背跟人头平齐。他道:“我扶你上去?”
“不用。”肖凛摸着马背,在它脖颈某处环节戳了几下。黑马抖了抖身子,前蹄跪伏了下来。
他踩上马镫,拉紧缰绳,把自己拉上了马背。
没错,是拉上去的。
贺渡常年骑马往返京师街巷,以他对马术的了解,看得出肖凛不是小腿发力踩上去的,而是硬靠手臂的力量把自己给拉上去的。
跟肖凛厮打的那几场,贺渡就发现他膂力惊人,认真起来自己根本撼不动。单拼蛮力不讲技巧,贺渡没有一点拼得过他的机会。
这对于一个身有残疾的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练成的事情。
可在肖凛身上已经发生了太多不可能,臂力大这事反而不奇怪了。
贺渡又不自觉地看向了肖凛踩镫的腿,劲瘦的长靴裹着小腿,看不出任何端倪。
肖凛牵马原地转了两圈,冲贺渡挑挑眉:“陪我骑一程?”
贺渡吹口哨唤来了自己的红鬃汗血,道:“恭敬不如从命。”
肖凛一夹马腹,黑马前蹄腾空,一道闪电似的掠了出去。
贺渡立即策马跟上。
草场辽阔无垠,风声呼啸而过。贺渡骑得心不在焉,他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过着前方那道飞驰的身影。衣袍猎猎如云翻雪涌,似乎要与天地融为一体。
肖凛骑得并不算快,没有故意卖弄骑术,看不出他骑术好坏。只是驰到旷野上,他踩着镫站了起来。舒展双臂,感受滑过指尖的风,深吸草浪涌起的味道。他像展翅的鹰隼,将渺远的天地拥入怀中。
长安规整森严、肃穆古板的城池,已远远抛在身后。生活在城中的人,永远也追不上他。
他本就不属于这座四四方方的城。
他的眼睛,他的心性,甚至连他策马奔腾时不肯回头的模样,都只属于西洲的长河落日,大漠孤烟。
那是他的疆土,他是那片自由之地的王。
贺渡看着他,感受着他褪下伪装外壳后的不同。
——这样的肖凛,才是真正的肖凛啊。
“还真能骑啊。”顾缘生眺望着远去的两个黑点,“柳兄,你说世子殿下到底用了什么法子站起来的?他到底瘸不瘸?”
柳寒青道:“不管他腿是好是坏,廉颇未老,这才是老师想看到的。”
顾缘生扇着扇子,道:“白相托你交付的东西,该拿出来送给世子殿下了吧。”
“等他回来再说。”柳寒青皱眉看着他的扇子,“一年四季晃你那破扇子,冻死了,赶紧合上。”
“矫情。”顾缘生没理会,“他俩一时半会可回不来了。”
跃过了两个小丘,扎营帐篷已经看不见了。再往前就是蓼河与燕山,跃过去,就是京军的地盘。
一片沿河平原,全是冲出来的沙土和鹅卵石。阳光照射在平缓的河面上,映出一道道金色的波纹。
肖凛勒马停下,黑马俯身将他放了下来,甩着尾巴走到一旁吃草。
肖凛在鹅卵石堆上走了两步,已经适应了不少,走得像个正常人了。
贺渡也下了马,无声息地走过来,揽住了他的脖子。
“干嘛?”肖凛转头。
“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贺渡突然用膝盖顶他腿弯,把他整个人仰面拽倒在地。翻身,压住肖凛的胸膛,让他动弹不得。
“唔。”肖凛的背在石头上硌了一下,但不是很疼,贺渡的手帮他垫了一下。
他破天荒地没有挣扎,因为他知道贺渡有太多想问的,已经憋不住了。
贺渡一声不吭,伸手就探。肖凛没料到他这么直接,道:“你还上手了?”
“这里没人。”贺渡铁了心要看明白他的腿到底怎么回事,手指探进他靴筒里,但靴口被细绳勒了好几圈,探不进去,“扎这么紧。”
肖凛掐住他的手腕,道:“你找死。”
贺渡经他提醒,立刻用膝盖压住他,往他前襟和袖口能藏东西的地方寻去:“带暗器了没?”
肖凛仰在地上,腿使不上劲,根本无法反抗他的无赖行径,他有点后悔没把臂弩一块拿来。贺渡碰到他肋下,他颤抖一下蜷起了身子,道:“别乱动!”
“怕痒?”贺渡眯起眼睛。
“你放肆。”肖凛抬脚冲他胸口一蹬,反被他攥住了靴尖。
“还有更放肆的。”贺渡往后一拉,把人拖近了几步。
肖凛被迫撑地支起上半身,咬牙骂道:“你他妈的......放手!”
此刻他整条腿都被贺渡拖住,贺渡单膝跪地,往他的膝盖骨摸去。
摸到了一圈坚硬的东西,像一个硬壳罩在半月板上。
肖凛放弃了挣扎,叹息一声,仰面躺了下去。
他腿部还绑着数根两指宽的硬条,腰上也缠了一圈类似束腰的东西。
“这是什么?”贺渡问道。
天光太刺眼,肖凛一只胳膊搭在眼睛上,不作声。
贺渡不打算就此作罢,手上动作变本加厉。肖凛一个激灵,赶紧抓住了腰带,道:“光天化日,你想干什么?”
“我侍奉权贵多年,”贺渡道,“今天就冒犯殿下一回。”
“停停停......”肖凛认输了,他腿毕竟不比常人好使,马下打架他占不到半点便宜。贺渡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说得出做得到,真把他裤子扒了,他就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贺渡没再进一步,停下来俯视着他的眼睛。
“行了行了告诉你,是个支架。”肖凛把衣裳拉下去。
“支架?”贺渡道,“就是你做了好几天的那个玩意?给我看看。”
肖凛曲起腿,道:“不行,穿一次很麻烦。”
“是什么样的?”贺渡问。
肖凛缓了口气,才解释道:“靴子是底座,内衬里面有八根铁条,连到膝盖,让膝盖去承担上半身的重量,这样不用小腿发力也能站起来。”
贺渡恍然道:“怪不得你膝盖会有伤。秋白露不是说,你不好好保养膝盖,会废的么。”
肖凛道:“所以我改良了一下,支架加长到了腰,让腰也分担一点重量,这样膝盖就不会太疼。”
贺渡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道:“这真的能让人站起来?”
“啊。”肖凛含混地应道,“我这不是站在你面前了么,还不信?”
贺渡万没想到他是如此站起来的。机关术不是什么人都能入门,更别提能学到信手拈来的地步。他道:“这天下还有什么是能难倒你的?”
肖凛平静地道:“都是逼出来的,我不能成为西洲的累赘。”
“脑子分我一点。”贺渡在他额头上点了点。
“比不上贺兄你心有七窍,也掰下来分我一点。”肖凛扭了一下身子,“行了,赶紧起开,硌得慌。”
贺渡顺势揽过他的腰,一手环着他,一手又上下搜寻了一遭,道:“真没别的了?”
肖凛被他摸得皮肤火烫,一股痒意从心尖蔓延到脊背,刺挠得他有些恼火,箍住贺渡的后颈,道:“没了,你摸上瘾了?”
他眉心蹙着,顺长的马尾凌乱地铺在石子上。贺渡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清肖凛的五官,立体而张扬,与中原人的秀气清俊全然不同。
连生气的样子,都那么好看。
前段时间被勾栏的酒压下去的邪火,毫无预兆地又窜了上来。他情不自禁地抚过那直挺如峰的鼻梁,停在薄且红的唇上,轻轻摩挲。
“嗯。”贺渡喉咙间挤出一个音节。
他看得快要入了迷。
然而看得越久,越是不足。他会越来越想用暴力的手段撕开这副伪装的皮囊,去侵入他被隐藏起来的张扬本性。为此,他已经遭到数次激烈的反抗。
可越反抗,在贺渡的眼里反而变成一种变相的邀请,拉扯着他钻得更深。肖凛自己都不知,他的一举一动对贺渡而言,有这么强烈的吸引力。
这还是第一次,他要收服的猎物不肯乖乖就范,还回头在他心上咬了一口。
意料之外。
肖凛眉头皱得更深。不止是唇边被抚摸带来的些许瘙痒,还有贺渡近在咫尺,含着**和探究的深邃目光,更让他坐立难安。
目光越来越放肆,肖凛避无可避,曲起膝盖一顶,顶到贺渡的小腹。他闷哼一声,从肖凛身上滚了下去。
顶偏了一寸,没让贺渡断子绝孙,但却把他吓了一跳。他翻身坐起,骤然回神后的太阳穴突突弹跳。
他捂着额头坐了一会儿,走到河岸边掬了一捧水,泼在脸上。
早春三月,河水还很凉,他立刻清醒了过来。
肖凛默然看着他的背影。良久,扫了扫衣摆上的尘土,扶着石头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