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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暗流

作者:西沉月亮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散席时,顾缘生已有七分醉意,被柳寒青半扶半拽着先行离开,走得东倒西歪,连步伐都不太齐整。


    刘璩起身,想推轮椅,歉色道:“这一顿你没吃尽兴吧?本想着人多些热闹,哪成想顾缘生那小子没个正形。下次就不请他们来了。”


    肖凛不太想跟他有下次,虚按住扶手,道:“花萼楼的菜自然好,两位主事也颇为健谈,王爷言重了。只不过我如今身上盯着眼太多,若被宫里知道咱们走得太近,对王爷不利。”


    刘璩道:“我在乎那些闲言碎语作甚!你不必跟我客气,我送你回府。”


    肖凛知道,刘璩的话几次被顾缘生岔开,憋得不爽,还打算在回去的路上继续说。他也不是故意不给秦刘璩面子,只是那些话他实在没法接。


    肖凛道:“多谢王爷好意,只不过我在河坊街定了些小玩意儿,还要去取。要不,我让手下送王爷回去?”


    刘璩也不好再勉强,摆了摆手道:“罢了,你身边不能没人,那咱们就改日再聚,就咱两个,不叫闲人。”


    肖凛含混应着,出了楼,他给在外等着的姜敏抛了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他。


    “吃得这么快?”姜敏嘴里还含着半块酥饼,“咱们回府?”


    肖凛指了指朱雀街那头巷口,道:“天还早,陪我转转。”


    这是一条卖小吃的街巷,聚满了五湖四海来京做生意的商贩,从益州辛辣,到扬州甘甜,从朔北咸鲜,到岭南清淡,包罗东西南北,无所不有。


    包子铺前,一位紫衣公子正一脚踏在长凳上,左手捧着一碗果醋,右手抱着一笼透油的热包子往嘴里塞,架在筷筒上的折扇被他袖子一扫,“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一只手先伸来,将折扇拈起,重新放回了桌上。


    肖凛笑着道:“顾大人没吃饱啊?”


    顾缘生神采飞扬的,哪里还有半点醉意。见了他也不意外,就着果醋喝一口,把嘴里包子咽下去,道:“殿下跟着我呢。”


    “刚从窗户看你往这边走了。”肖凛道。


    顾缘生叹道:“殿下光喝水了,也食不下咽吧。真白瞎了花萼楼的一桌子菜。”


    肖凛的确倒了胃口,没吃两口,倒是喝了一肚子水。


    顾缘生又拿个碟来,插起个包子推到他面前,道:“殿下习惯就好,吃秦王的席,十有**吃不饱。”


    肖凛不跟他客气,拿起包子咬了一口。暖呼呼的肉馅落到胃里,可算填了填一肚子的水饱。


    他咽下后道:“柳祭酒呢?”


    “国子监忙着呢,他百忙之中才出来一趟。”顾缘生倒了一碟醋,“也没听到想听的,就回去了。”


    肖凛装没听见,自顾道:“方才席间多谢你解围。”


    顾缘生不甚在意地道:“谢什么,我也不是为了殿下,实在是那些话太吓人,他有胆子说,我还没胆子听。万一隔壁坐个都察院的人,明天往太后跟前一学,大伙儿一块完蛋。”


    肖凛道:“他一直这样么?”


    顾缘生琢磨了一会儿,道:“他着急啊,见了跟他同病相怜的殿下,不服气的倔劲儿又上来了。”


    “他急什么?”肖凛把最后一口包子吞下去,擦了擦手,“我跟他又没得比。他是陛下手足,只要不作死,能荣华富贵一辈子。这样的命,我羡慕都来不及。”


    顾缘生撕了个茴香包子,扒拉着馅儿往地上扔,只吃外皮,道:“陛下如今的病怕是不好,膝下又有了皇长子,要真有个三长两短,再来个襁褓君王,这天下就要改姓了,他怎能不急?陶潜尚是县令时,都能说出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话,何况是郁郁不得志了那么多年的亲王。”


    肖凛道:“隔墙有耳,他也不怕重明找他麻烦。”


    顾缘生咀嚼的动作一顿,随即笑道:“死猪还怕开水烫?”


    肖凛也跟着笑了两声。


    “好歹也是皇亲国戚,顾大人就这么说他。”他道,“看来你们关系不错。”


    “一般,一般。”顾缘生呵呵笑道,“不过殿下,你可别真以为秦王殿下蠢。”


    “没这么觉得。”肖凛从秦王借钱开始,就知道他不是庸碌之辈,“他要是蠢,王爵保不住这么多年。他要是蠢,也不会从朔北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顾缘生点头:“殿下明白就行。”


    “包子不错。”肖凛从袖里摸出一串钱放在桌上,“顾大人慢吃,我先走了。”


    顾缘生满嘴是包子没空说话,只冲他拱拱手。


    肖凛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顾缘生含糊的声音:“方才你说等伤好了骑马给我看,是不是真的?”


    肖凛头也不回,道:“下个月。”


    ***


    青石酒巷,月华如练。


    贺渡牵着马,踩着碎影,一步步走出巷子。


    这一连几日,他总是掐着快夜禁的时辰回府。头两晚,郑临江还陪着他喝酒,到了第三夜已经喝得撑不住,临下值时随口编了个由头落荒而逃。


    贺渡不是嗜酒的人,也不觉得酒有多好喝,但他心里有股邪火,不把自己喝迷糊了压不下去。


    走到巷口时,他回身望了一眼那条幽深小巷。


    酒肆已灭灯,几盏纸灯笼随风轻晃。巷中无人,空空荡荡,万籁俱寂。


    他耳尖动了动,不对。


    一阵急促叠踏的脚步声自巷道深处而来,轻而快,裹着杀气。


    贺渡本能地侧身,一抹寒光紧贴着他肩侧掠过!


    他一脚踏墙,翻身跃起,再次避开第二记当头斩。


    落地瞬间,他抽出弯月刃,横挡胸前,火星在刀锋交错间爆出。来人攻势被迫止住,刀尖划地,在青石地面拖出一道刺耳尖响。


    对方一袭黑衣,头脸裹得密不透风,只看得出是个男人。


    贺渡不急不缓地道:“京师重地,阁下为何出手伤人?”


    来者不答,刀光再起,霎时间又逼至面前!


    对方刀势极重,专往头颈处砍。贺渡步步后撤,始终只守不攻。


    他很快察觉,对方力气虽大,但脚下虚浮。步法变换急促,失于稳健,底子并不扎实。


    贺渡停下躲避,抛起弯月刃,右手反握刀柄,忽而低身疾冲,身形如飘叶掠地,直切对方下盘。


    来者始料未及,急忙下刀格挡,却在交击的一瞬被震得五指尽麻,刀差点脱手。他被生生撞退数步,撞上了一侧青石墙。


    他意识到,方才贺渡不接招,根本就是在探他底细,一直收着劲儿。


    直到这一记强锋重斩,才真切感受到了贺渡刀势的凌厉之处。


    迅捷而刁钻,变化如鬼魅,令人防不胜防。


    但令他意外的是,贺渡在最后关头偏了锋,没尽全力,似乎并不想伤他。


    他还未站稳,贺渡已如魅影逼到面前,右膝盖撞到他手腕上,一阵抵挡不住的酸麻,刀脱手落地。再一记卡喉,刀柄横架在他颈前,伸手拉下了他脸上的黑巾。


    月光洒落。


    是一张清秀的熟人面孔。


    贺渡微笑道:“姜先生,有话好好说嘛。”


    姜敏一怔:“贺大人怎么认出我的?”


    “刀刀砍要害,不是拼命惯了的兵就是刺客。”贺渡低头看了眼他的腿,“下盘不稳,是重甲骑兵久骑后的通病。”


    这眼睛实在太毒。姜敏张口想反驳,没找到词,只好道:“……贺大人聪明。”


    “刀法不错。”


    几声拊掌传来,轮椅碾过石板,肖凛从一侧胡同里转出来,背光停在月下。


    “要是郑临江几个也有你这功夫,就不会被我的人遛成那样了。”


    贺渡松开姜敏,道:“殿下这是何意?”


    肖凛道:“流水刀法。”


    贺渡默然片刻,道:“什么?”


    “反手持刃,刃走斜斩,身形似流水,削铁迅如泥,是为流水刀法。这刀法飘逸迅捷,却难学难精,早就没什么人练。”肖凛看着他的握刀姿势,“你师承何人?”


    无师自通。”贺渡抬起反握刀柄的手,一转正了回来,“殿下要说这个的话,只是我个人习惯罢了。”


    肖凛的目光落在略弯的刀尖上,半晌才“哦”了一声:“那是我看走眼了。”


    贺渡收回弯刀,去外边找马。那匹红鬃汗血正在巷口灌木堆里低头吃草,兀自悠闲,全然没受打斗惊扰。


    “走吧。”贺渡头也不回地道。


    他没有问姜敏为何出手偷袭,只牵起马,径直迈出巷口。


    肖凛顿时有种想抽他一巴掌的冲动。他实在受不了有人明明心事重重,却有屁不放,偏要装得云淡风轻。


    他扬声道:“你躲着我有意思吗?”


    贺渡脚步一停,缓缓道:“……没有。”


    “我要是不来这儿,今晚你是不是又打算不见人?”肖凛道,“你把家当驿馆了是吧?”


    贺渡无奈地回头,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你过来。”肖凛冲他勾了勾指头。


    贺渡走近,被他扯着领口弯下腰,肖凛凑近轻嗅一口气,道:“这么香。”


    “你天天夜里趁我睡着进我屋,一身脂粉酒味儿那般呛,当我是死人吗?”


    贺渡拢起衣领,道:“殿下鼻子真灵。”


    肖凛睨他:“又被哪个相好的绊住脚了?”


    “冤枉。”贺渡把缰绳递给姜敏,“麻烦姜先生牵一下马。”


    姜敏接过,松开了轮椅把手。贺渡顺势接上,一边推肖凛往前走,一边问道:“殿下找我有什么事?”


    “少装。”肖凛没好气地道,“人找不见,事儿倒一桩没耽误你干。我就问你,我今儿赴秦王的筵席,那两个九监的主事是不是你撺掇去的?”


    贺渡道:“你去吃席了?”


    肖凛回头,他眼中平静如水,要不是见惯了他这副假面,还真叫他糊弄过去了。


    他压着火气问:“你说不说?”


    贺渡道:“不算我安排的,是他们自己想见你。”


    “非亲非故,见我作甚?”


    “殿下难道不明白他们什么心思?”贺渡轻飘飘地把话推了回去。


    肖凛倏地按住他推轮椅的手,把人转半个圈拉到了自己面前。


    “秦王不服太后,为何连国子监也露出这等苗头?”他质问,“重明不是督察九监吗?你们竟然连这都不管?”


    贺渡不慌不忙地道:“殿下听过大禹治水吗?洪水宜疏不宜堵,压得太狠,只会决堤泛滥。”


    “少跟我扯淡。”肖凛冷道,“私下里国子监到底教了些什么?算盘珠子都崩到我脸上了!还有我在宫里遇蛇的事,又是怎么长腿飞到他们耳朵里的?”


    不等贺渡答话,肖凛一把拽住他手臂,将他扯得更近,压低声音道:“你别同我装无辜。这朝中想清君侧的,难道只有秦王和九监?那你呢,贺大人,你又在打什么算盘?”


    若是其他衙署,肖凛不会如此咄咄相逼。但国子监不同,那里的生员个个都是大楚未来的栋梁之材,日后为官执政,必将左右朝局风向。


    正如刘璩所言,学生是最懵懂也最激烈的一群人。他们不懂朝局的深浅,却有不畏生死的血性,往往比那些油滑官员更有骨气。如果他们的偏激思想未被约束,反而任其滋长,即便眼下风平浪静,暗地里“国本归正”的思潮恐怕早已势不可挡。


    而九监由重明督察,郑临江更是国子监的督察使,如今连祭酒都心有异志,除非是重明彻底失察,否则便是有意放纵。


    以贺渡对重明司的掌控,不可能是“失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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