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白露蹲在地上,那被他踢倒的小厮躺在面前。他扒开眼皮看了看,摇头道:“不行了,瞳孔散了。”
贺渡那一脚极准,轻一分都不至于要命。
他就是冲着要人死去的。
肖凛坐在他身后,道:“下手倒是挺利索。”
秋白露转头,抬眼打量他,道:“还有空关心别人,看来你是差不多痊愈了。”
肖凛推着轮椅,转身便要走。
秋白露伸腿横在前头,挡住去路,道:“你肚子那伤,养养就好,可心病还得心药医,我这儿,治不了。”
“我没心病。”肖凛道。
秋白露指了指自己眼睛,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肖凛道:“窟窿眼儿。”
“你放……放什么厥词!”秋白露瞪他,“这不是出气的,我是能看见的!”
肖凛不理他,继续推轮椅往前。
秋白露站在他背后高声道:“我明儿就走了,药已经配好,交给你那小跟班了。以后有事,来找我就成。”
这话倒成了肖凛这一个月来听过最悦耳的声音,他眉梢一挑,神色都舒朗了几分:“一路顺风,恕不远送。”
“没良心的。”秋白露给那具尸体盖上布,“这些日子,我给你诊病,你就没想问问我为何要治你?”
肖凛不以为意:“贺大人没付你钱么?治病救人,还讲条件?”
“当然有。”秋白露理直气壮,“我不治没良心的人。”
“你刚才不是说我没良心?”
秋白露一噎,道:“平日看你沉默寡言,嘴皮子还挺利。”
肖凛道:“你终于发现我只是懒得理你了。”
“好,好,好。”秋白露被气笑,连说三声,拍着手道,“我走,我走。”
“等等。”肖凛叫住他,“什么叫不治没良心?”
秋白露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长安城没良心的人太多了,你对他们好,他们不仅不感激,还要反过来咬你一口。被咬多了,就怕了。”
肖凛给他鼓了鼓掌:“金科玉臬,秋大夫说得对。”
秋白露走过他身边,道:“白露医馆,我不在就留个名。但愿下次相见时,你还活着。”
说完,他拖着地上尸体离开,消失在了偏门外。
长安怪人多,肖凛不跟他计较。更何况,他现在心烦,满脑子想的都是贺渡的所作所为。
他踢废的人是蔡无忧安插进来的眼线,这一点让肖凛心中起了些微妙的不安。
自入贺府以来,贺渡一切行事无可挑剔,照料周到、礼数不差,连言辞分寸都极稳。可肖凛活得越安稳,越是与皇帝和太后的心意背道而驰。
正想得脑瓜子疼,忽听得一阵急促脚步声破风而至,姜敏气喘吁吁地冲进屋来,扑通跪倒在他面前:
“殿下恕罪!属下……属下无能!”
肖凛一怔,俯身扶他手臂:“出了什么事?起来说话。”
姜敏却不肯起身:“王小寻,不见了!”
“什么?”肖凛霍然一震,若非双腿无力,此刻只怕已从轮椅上站了起来,“说清楚,怎么回事?”
姜敏道:“属下每日都带大夫去庄子给他诊治,这两日他情况已有好转,不再动辄惊叫,也愿意与人说话了。谁料今日再去,整座庄子竟空无一人!王小寻也没了踪影!”
肖凛蹙眉:“是不是又从狗洞里爬出去了?周围找过了吗?”
姜敏满头是汗,道:“狗洞早封死了,我就是怕他逃,平日离开后都把门窗锁得死紧。今早也是如此,可……可我也不知他如何就消失了!”
事出诡异,肖凛不敢耽搁,当即道:“去庄子看看。”
当时已是日偏西,贺渡或是在宫中值事,或外出办差,府中不见身影。肖凛便让人备了马车,立刻启程往西郊而去。
天色阴沉,空中飘着零星碎雪,寒风卷着雾气,山庄隐在一片凇霜之间,一枝墙角白梅迎风微颤,枝影疏淡如画。
甫一抵达庄前,两人便察觉不对。
庄门竟然开着,门扉向内半敞,仿佛有谁破门而入,忘了关门。
姜敏脸色倏变,几步上前:“我……我明明锁了门的啊!”
肖凛沉着脸,被推着往院门而去,双手紧紧握住了轮椅扶手。
那扇敞开的庄门之内,是同样门户大开的正厅。原本空无一人的厅堂,却赫然端坐着一圈身穿红衣的人,神情肃穆,气势森然。
他们胸前皆绣重明鸟纹,无一例外。
肖凛目光一沉,一眼望见坐于上首之人——贺渡。
贺渡起身,朝他微微一笑:“殿下来了。”
肖凛的目光扫过堂中诸人,眼底掠过一丝冷意,道:“贺大人这是何意?擅闯民宅,是何道理?”
他未答,倒是郑临江从一侧屏风后踹出一人,嘴里塞着布条,衣衫狼狈,畏畏缩缩,正是王小寻。
肖凛见到他,脸色霎时一黑。
贺渡悠然笑道:“这个小叫花子,殿下还留着呢。”
姜敏见势不对,已经悄然将手搭上刀柄。
肖凛看了一眼王小寻,未见伤痕,衣裳完好,似乎没有遭受虐待,只是被吓破了胆。
他平静地道:“或许是他自己跑回来的也未可知。倒是贺大人,动用重明人马,大张旗鼓擅入我庄,可是君子所为?”
贺渡走近几步,按下姜敏蓄势待发的刀,道:“我素来不以君子自居。今日来此,不过是想证实一桩旧事。”
“什么事?”
“这小叫花子,是不是我认识的一个人。”
肖凛冷道:“你和花子还有旧情?”
贺渡不疾不徐道:“去年长宁侯抄家时,有个十来岁的少年在他府上,我手下去抄院时,不防备被他往腿上扎了一刀,他趁机翻墙逃走。虽然只见一眼,我倒是记下了模样。”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王小寻身上:“那日姜先生把人抓回,我就觉着眼熟,便命人去查。果然,是他。”
“那又如何?”肖凛道,“与我有何干系?”
“若无关,殿下为何要找人医治他?”他俯下身,在耳边轻柔低语,“殿下留他,是为了长宁侯一案吗?”
这话听来温吞柔和,落在肖凛耳中,却分明是一记不加掩饰的威胁。
他猛地扣住轮椅扶手上一枚细小的凸起,“喀”的一声轻响,一支细长针形暗器从扶手中疾射而出,直冲贺渡面门而去!
“叮——!”尖针擦着贺渡的脸颊掠过,钉入屋梁,发出一声清脆嗡鸣。
他脸上一阵刺痛,伸手一摸,指尖已是鲜血淋漓。
若非多年习武、反应极快,偏开了头,这一针早已取了他性命。
骤然爆发的杀意惊得厅中众人色变,抽刀声霎时间此起彼伏,重明红衣人如潮水般将他二人团团围住。
能躲开暗器,这让肖凛始料未及。可惜他无暇顾及贺渡到底揣着几分本事,他环顾四周,掌心紧紧握住扶手,脊背紧绷像一只警觉的苍鹰。
贺渡抬起一手,示意旁人退下。
红衣人虽不甘,却仍按令退后一步。气氛稍缓,厅内寒意涌动。
“你想杀我?”贺渡捻着血,问道。
他没料到,肖凛那看似平平无奇的轮椅中竟暗藏杀机,更没想到从他说出那句暗示开始,肖凛就起了杀心。
世人皆不明白,一个身有残疾的世子,究竟如何在血骑营中立威御下。而肖凛的答案,从不在他口中,而在他手中。
他自小便知,他姓肖,迟早有一日他会回到西洲王庭。可他同样深知单凭身份不足以令他掌控西洲军权。在宇文策的督促下,他自幼研习机括暗器,后将轮椅加以改造,可攻可守,如今已能运用自如,出其不意取人性命。
贺渡与他同处一个屋檐下,日日所见不过是病中虚弱、咳声不断的身影,自然而然忽略了这人曾是战场上从伏尸百万中走出的血骑营统帅。
可就是这副病骨之躯,掌过铁骑十万。你死我活的拼杀让他在考虑后果之前先优先考虑自己的性命,一旦有任何威胁到他性命的人或事,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下杀手。
肖凛不语,但指下未放的机关已经摆明了他的态度。
再挑衅,他一定会杀了他。
贺渡心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现下厅堂人多狭窄,再来一发,他只怕真要命丧于此。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当即垂首,单膝跪在他轮椅前,姿态仿若臣服:“我不想和殿下为敌。若非我有意不追究,这人能在京中苟活至今?”
“为什么?”
贺渡道:“一个厨娘的儿子,放走了也不会有人在意。宇文府死的人够多了,不差他一个。”
肖凛垂眼看着他,那双温柔的眼睛里,当真看不出半点破绽。默然良久,才将手指缓缓松开,轮椅上的小巧机关“咔哒”一声复位。
“兰笙,把东西给他。”贺渡侧头吩咐了一句。
郑临江把一坨占满了锅底灰的纸张塞给了肖凛,纸页早被灰尘污迹盖住,字迹模糊,一时难辨内容。
“这是什么?”他问。
贺渡道:“我说这小孩怎么非留在京师不走,原来是守着这些东西,殿下拿回去好好看看吧。”
他起身,一挥袖。
厅外红衣人如潮水般退去,脚步无声,很快便消失在冬日昏沉的天光之中。
姜敏望着门外人去的方向,咬牙道:“这姓贺的太狡猾了。我来来回回走了庄子这么多趟,竟一点没察觉被他的人跟踪,是我大意了。”
肖凛道:“连秦王都未能防住他,你又怎能斗得过?”
他将瑟瑟发抖的王小寻扶起,抽去他口中的布条,语气放柔:“没事了。他们可曾欺负你?”
王小寻却又紧紧闭了嘴,一句话也不肯说。肖凛叹了口气,将他送回房中安歇。
姜敏熬了一碗定神的甜汤给他喂下,不多时他便蜷缩在被中沉沉睡去。肖凛替他掖好被角,退出房门。
姜敏随行在后,面色沉重:“殿下,如今这局势,咱们该如何应对?”
肖凛回想着方才贺渡的话,道:“我倒觉得,他无意将我逼到绝处。”
姜敏警惕道:“他太阴险,谁知是否故意诱我们自乱阵脚,好趁机挑错?”
肖凛无奈道:“若真要挑错,今日这般动静还不够他挑的?他要发作,何必留下小寻和那些书信。”
言及书信,他从怀中取出那一叠沾了锅灰的纸张,小心摊平,拂去污痕,又递了几页给姜敏,道:“帮我一块看看,写的是什么。”
姜敏看了几眼,道:“好像是家书。”
这些信大多出自宇文珩笔下,写与其妻,多为夫妻间的闲话家常,偶尔插入几句军务琐碎。
其中一封写道:
【近来数次突围战中,烈罗兵卒所用火炮威力陡增,与我大楚军中所造火器相差无几。火枪、火铳之形制亦颇为相似,较往年凶猛数倍。夫疑有人暗中将大楚军火运予烈罗,或有战场遗器为证。此事当密查,切勿外扬,恐祸及家中】
寥寥数句,偏生击中了肖凛心头。他出身军旅,对军械流通知之甚详,立刻警觉,此事绝非寻常。
大楚各州所用火器,皆由兵部军械总署统一设计、打样,再发往各地军械分署量产,由州府分拨至编制军队使用。其间层层封控,分毫不容有失。尤其火炮、火铳之类,造价高昂,管控严苛,每一件出库皆有编号登记在册。若烈罗能大批持有,不外乎两种可能:一是战场捡拾仿制,二是有人暗中走私。
若是后者,这幕后之人只怕根脚极深,绝非寻常军官所能为。
贺渡将此信原封不动送还于他,意图昭然若揭。他是在提醒他,长宁侯案或与此有关。
两人将信件一一细读,确认无其他遗漏,方才将纸页叠整,收回怀中。
与此同时,山庄外传来马蹄奔腾之声。雾障之中,一队人马如利箭般破雾而出,直驰温泉山庄。
为首一人赤衣银甲,目如虎睛,正是西洲大将之一的周琦。其身后三人皆披重甲、戴铁盔,臂缚刻鹰纹,正是血骑营之标志。
肖凛当即迎了出去。
四人于庄前勒马,周琦当先下马,半跪行礼:“末将等来迟了!”
“快起来。”肖凛上前扶他,“一路辛苦。”
“这点儿算什么。”周琦一进门便围着肖凛上下打量,将人从头看到脚,“殿下,您瘦了,太后那边有没有为难您?”
“老样子,拘着人罢了,动不得。”肖凛看向他身后的三人。
王骁、岳怀民已摘下头盔,行礼抱拳。唯有一人跪在稍远处,头盔未卸,沉默不语。
“那谁?”肖凛一指。
周琦讪讪一笑:“呃……蒋,蒋叙。路上受了点风寒,不宜面见殿下。”
肖凛道:“头盔,摘了。”
那人磨磨蹭蹭半晌,终于伸手摘下头盔,露出一张纵横数道刀疤的脸,然一双杏眼仍透出清秀风采。
宇文珺咬着唇,喊了声:“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