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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恩情

作者:西沉月亮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魏长青出得贺府,马不停蹄回到宫中。


    长乐宫西侧偏殿,一只金丝雀正在笼中啄食饵料。蔡无忧拈着一枚金盒,正从中挑食逗鸟。


    魏长青快步入内,恭敬道:“师父,徒儿回来了。”


    蔡无忧道:“世子殿下的身子骨还撑得住么?”


    “看着精神尚可,只是脸色发灰,气色不大好。”魏长青如实道,“听说贺大人每日守着,不敢懈怠。”


    “难为他了。”蔡无忧道,“他心里清楚,要是世子真在贺府有个好歹,西洲王府和血骑营不会放过他。”


    魏长青却不解,问道:“师父,肖家屡屡不知进退,如今世子又孤身入京,若不趁机除了他,日后岂不更难收拾?”


    蔡无忧笑了,抬眼看他:“蠢材,世子既敢只身入京,你真以为他没备后手?你真动了他,血骑营怕是敢连夜杀到宫门口。”


    魏长青一怔:“可京军五万悉数在咱国公爷手底下,他们岂敢?”


    蔡无忧继续道:“若只是血骑营一家倒也罢了,西洲王妃之母出身巴蜀王府,岭南王妃又是肖家女。诸藩互结亲族,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以为藩王嘴里的忠君爱国值几个钱,真杀了世子,这京城还能太平几日?”


    魏长青小心地道:“可他,毕竟是两位主子的一块心病……”


    “皇帝不急,太监急什么?”蔡无忧勾起一颗饵料送入笼中,“朝局千变万化,陛下与太后自有算计。该敲打的敲打,该清除的迟早有法子一个个收拾了。你急什么?”


    魏长青讪讪低头:“师父教训得是。”


    “做奴才的,听令行事。主子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别咸吃萝卜淡操心。”


    “是。”


    蔡无忧理了理拂尘,道:“眼下你要操的心,是孝纯太后的祭日礼。陛下仁孝,年年要祭奠生母,祭礼若办不好,掉脑袋的可是你。”


    魏长青赔笑:“是是,弟子这就去办,只是……”


    “嗯?”


    魏长青犹豫道:“孝纯太后出身宇文氏,如今宇文家已被抄家削爵,这祭礼……”


    蔡无忧厉声打断:“孝纯太后乃陛下生母,与其母族何干?”


    “是是是,徒儿明白,依旧照旧规办理。”魏长青连连称是,作揖欲退。


    “慢着。”


    魏长青立刻停下,恭谨回身:“师父还有何吩咐?”


    蔡无忧道:“贺府那边,继续盯着。”


    “是。”魏长青应声,再拜退出。


    贺渡下朝后带回一句消息。他说,调阅重案卷宗需得陛下朱批,折子已递上去,回信需等个两三日。


    肖凛应了一声。反正他如今困在这长安,急不得,也不必急。


    午后,贺渡在书房中照常批阅公文。


    他处事时从不避着肖凛,而肖凛逐渐习惯他待在身边。两人同处一室,常常无话,倒也不觉尴尬,像是早就默契习惯,互不干扰,各自安静。


    贺渡执笔批阅公文时,目光专注,偶尔抿一口茶,手指握笔稳如松柏。


    肖凛有时看着他会胡思乱想,自己落在这人手中,本以为要吃些苦头,哪怕面子上过得去,至少贺渡也该趁机谋点实利才对。可小半月下来,贺渡不仅没半分越礼之举,反而照顾得极尽周到,滴水不漏。


    有时,肖凛很难将眼前这个温和的男人,与外头传得神乎其神、阴险狡诈的“太后宠臣”重合起来。


    他请来的秋白露虽然聒噪,莫名其妙对肖凛横眉竖眼,但确实对他身体恢复帮了很大的忙。肖凛已经学会闭起耳朵不搭理他,等病好了结了账就给他扫地出门。


    正思及此,姜敏急匆匆地推门而入,喊道:“殿下,不好了,山庄闹贼了!”


    “什么?”肖凛一愣,“什么贼?抓住了没有?”


    “抓住了!”姜敏道,“我今儿去打扫,刚进布草房就听见里头窸窸窣窣,进去一瞧,果然有个脏兮兮的家伙藏在角落里。我立马动手,把他拿下了。”


    肖凛皱眉:“一个空了一年的庄子,有什么好偷的?那人现在何处?”


    “我让人捆了,押回来了,就扔在柴房里关着。”


    “胡闹!”肖凛忍不住道,“贼人怎能带来贺大人这里?惹出事怎么办?”


    贺渡放下笔,温和地道:“无妨。殿下不如亲自去瞧瞧,若真偷了东西,我自会替你料理。”


    贺府柴房。


    角落里蜷着个人,衣衫破烂,满脸泥垢,头发打结成团,缩在柴堆后头,活像是从泥坑里爬出来的。


    姜敏解开绳索,拎起他道:“就是他,在墙根下开了个洞,钻进山庄布草间。我今早一去,屋里乱七八糟,垃圾堆得比人高,估摸着他趁庄子空着,在那儿安了个窝。”


    那人虽然脏,但却不瘦,双眼滴溜乱转,时而望天,时而盯人,见着肖凛,竟像见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浑身一颤,往后瑟缩。


    肖凛定定望着他,也不嫌脏,伸手捏住他下巴,把脸抬了起来。


    那人不过十来岁,猛然受惊,失声尖叫。


    “宣龄,拿水来。”肖凛当即一手捂住他嘴,吩咐。


    姜敏忙去取来水盆与帕子,道:“太脏了。让属下来吧。”


    “不必。”肖凛接过帕子,亲自蘸水替他拭洗。


    那人瞪着他,惊惶之下,身子却被他的动作安抚了几分,渐渐平静下来,喉间发出几声沉闷呜咽。


    帕子拭过污泥后,那张瘦削的脸逐渐显出些模样来——颧骨高耸,鼻尖塌瘪,眼窝深陷,神情茫然。


    肖凛唤了一句:“王小寻?”


    那人倏地抬头,眨了眨眼,似是听懂了,伸手去抓肖凛的袖子:“娘说今天有鸡汤,你别抢……”


    姜敏挠头:“殿下,这人您认得?”


    肖凛目光不离那人,道:“是宇文府厨娘王氏的儿子,出生那年便被他爹丢下了。王氏独自拉扯他长大,侯爷见他可怜,便留在府里养着。那年宇文家出事,王氏也没逃出去。”


    他顿了顿,黯然道:“我以为这孩子早不在了。”


    王小寻嘴角一咧,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嘿嘿”笑了几声,又伸手去摸肖凛的脸:“世子爷……你长大了,娘说你最爱吃她做的甜粥了……”


    肖凛怔了怔,没避开,任他指尖划过自己脸颊。他手指冰凉粗糙,却带着孩童般的笨拙和依恋。


    王小寻抓着他的袖子,来回摇摆:“世子爷,你怎么在这里?侯爷去打猎了,没带你一起吗?”


    “没有。”肖凛轻声应着,拢了拢他乱蓬蓬的头发,查看他身上有没有伤。毕竟京城里连乞丐都是有阶级的,底层乞丐讨不到饭,被人拳打脚踢是常事。很幸运,他一点外伤看不出来。


    肖凛俯身低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宇文家还有其他人吗?”


    谁知“宇文家”三个字一出口,王小寻立刻剧烈挣扎起来,眼中惊恐四溢,断断续续地喊:“不知!不知!放过我!”


    “好,好,我不问了。”肖凛赶忙将他按入怀中,压低声音安抚,“别怕,别出声,这里不安全。”


    可那孩子陷入了疯魔状态,拼命挣扎着,大声喊叫,嗓音嘶哑刺耳,竟连姜敏上前帮忙也无法将他稳住。肖凛生怕惊动旁人,无计可施之下,只得在他后颈拍了一掌。


    王小寻身子一晃,软倒在地。


    肖凛喘了几口气,伸手替他擦净脸上的污泥,沉声道:“宣龄,这孩子多半是抄家那年逃出来的。我要把他留下,但不能让贺渡知道。”


    姜敏连忙应道:“殿下放心,我这就悄悄把他带回庄子去藏好。”


    肖凛道:“我看他精神好像受了刺激,你去城里找个好大夫来,给他瞧一瞧。”


    “是。”


    姜敏扯起王小寻破旧的衣领,拖着他往外走,一边高声骂骂咧咧:“小叫花子也不掂量掂量,敢往咱殿下头上撒野!殿下心善放你一条生路,快滚,别脏了这地方。”


    肖凛整理好衣襟,推着轮椅出了柴房,刚转入廊下,就见贺渡负手而立,笑意如常,正好迎面撞上。


    他站得不远,柴房里方才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但他不动声色,只轻轻一笑:“审出来了吗?”


    “一个小乞儿罢了。”肖凛神色不变,“冬日寒冷,他在庄子墙上凿了个洞,钻进去想找处避风的地方。”


    “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可怜孩子,又未曾行窃,处置什么?”肖凛道,“我叫姜敏给了他些银钱,打发走了。”


    贺渡倚着门框,道:“殿下果然仁厚。”


    肖凛懒得与他周旋,与他擦肩而过。


    一日无话。


    次日早晨,贺渡如常来探。他刚下朝,走进屋时还带着几缕夹雪寒风,手中捧着一封厚实的案卷。


    肖凛正倚在榻边披衣,整理鬓发,见人进来,他一转身,外袍滑落在地,衣襟敞开,肩头与锁骨隐约可见。


    他虽瘦,但筋骨肌理明显,贺渡顺着看下去,直到胸腹肌肉的轮廓被衣衫遮起。他弯腰拾起衣裳,披在肖凛肩上,道:“姜先生呢?”


    姜敏此时正去了庄子照看王小寻,肖凛却对他的打量毫无察觉,答道:“出门买些东西。你找他有事?”


    “没有要紧事,只是见殿下一人,怕照料不周。”贺渡扶着他的肩,手指与锁骨只有一线之遥。


    那凹陷流畅勾勒出完美的弧线。这让贺渡想起京中勾栏时兴的把戏,姑娘以锁骨深为美,在其中蓄上水,放一尾游鱼或一朵花,尽展曲线玲珑娇美。


    娇美这个词放在肖凛身上太轻浮,完全不契合他。他锁骨其实不深,且被肌肉包裹着,但弧度却恰好有种浑然天成的美。


    可还没等再看几眼,肖凛已经扣紧了衣襟,道:“贺大人这么殷勤,每日在我这里应卯,风雪无阻,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贺渡笑了笑,将案卷放在他面前:“这是殿下要看的案宗,陛下已批了,我方才亲自从御前取回。”


    肖凛接过那一沓沉甸甸的案卷,道:“多谢。”


    卷宗被摊在书案上,纸页翻动声响起。贺渡坐在一旁,没有和他一起看。


    他知道那卷中写了什么。当初结案时,定罪的印章就是他亲手盖上去的。


    【宇文珩,长宁侯世子,年三十二,于元昭十六年为烈罗女子火珠引诱,泄露数桩边防机密,数度以贩卖人口之名,将烈罗女子卖予岭南军将,偷取机密,向烈罗换取金银财物,意欲培植私兵叛乱,其罪当斩。】


    【宇文策知情不报,反以军功掩护宇文珩往来边境,私通烈罗,意图暗中里应外合,谋图不轨,其罪当斩。】


    贺渡打量着肖凛的神色,随着纸张翻动,他眉心耸起,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但他看得分明,那握着纸张的手指骨节已然因用力而泛白。


    他无声地笑笑——还挺能忍的。


    直到肖凛将卷宗阅完,连同附录的书信证物一一合上,重新收拢卷册,用红绳系好,才沉沉吐出一口气,抬眸望向贺渡。


    “好了,”他说,“拿回去吧。”


    贺渡撑着桌台,道:“殿下觉得,这案子有何不妥吗?”


    肖凛看着他,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动,道:“既然铁证如山,朝廷也已有决断,我无话可说。”


    贺渡却不打算就此作罢,目光凝定地看着他,几乎要将人从骨血里看穿,让肖凛背上有些发毛。


    良久,贺渡笑道:“殿下难道不觉得,荒唐么?”


    肖凛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这案子,当然荒唐。


    长宁侯府,是肖凛的第一个家。


    他年幼被拘于京师,失了父母臂弯,成了孤身质子。太后欲为其择一抚养之家,文武百官中传阅旨意,却无人敢接此重任。


    西洲虽不受待见,终是诸藩之首。有资格抚养王世子者,非世家大族不可。可这事终究是个烫手山芋,若养得好,是不尊上意,得罪太后;若养得差,便是侮辱王嗣,得罪西洲。里外不是人的事,没人敢接。


    眼看着世子都快会说话了,还没找到合适的人选,一直由宫里奶娘带着。这时,长宁侯宇文策站了出来,他接下了肖凛,自此视若己出。


    他说,他实在怜惜这孩子。


    宇文侯膝下原已有世子,却并未因此轻待肖凛。他教他识文习字,教他策马弯弓,衣食用度皆以最上;肖凛身体不好,他请遍名医为他改善体质;更教他如何藏拙自保,遇人询问有何本事,宁说不会装傻,也不能逞强。


    可即便如此小心翼翼,肖凛七岁大病,还是让他双腿残损,难再起身。


    那是肖昕唯一一次进京探儿。


    宇文策跪在门前,一生没有弯过的脊梁,对着肖昕深深弯了下去。


    他说,他无颜面对西洲人。


    肖昕未曾责他,肖昕怎能责他?西洲养不出忘恩负义的人心。


    后来,肖凛拣回一条命,宇文策却不肯因此就放任他困在榻上。腿不能走,那就不用腿,坐在马背上,刀照样舞,枪照样练。他说,肖凛是西洲的未来,即便不能行走,也依然是西洲未来的王。


    没有宇文策,就没有今日的血骑营统帅肖凛。


    ——长宁侯,对他有再造之恩。


    身为武将,宇文策对大楚也已做到鞠躬尽瘁。他老成持重,忠心耿耿,镇守南疆多载,屡立战功,他教育肖凛:“马革裹尸,乃武人本分。”


    世子宇文珩亦是青年才俊,他天资出众,文武兼备,性情沉稳宽厚,他与夫人相敬如宾,从不贪恋女色。他曾说,此生只愿为大楚策马守边,别无他念。


    这样的人,会被细作引诱泄露军机?会贩人口?会图谋叛乱?


    肖凛不信。


    至死不信。


    他盯着贺渡道:“贺大人此言是何意?”


    贺渡却移开目光,半开玩笑道:“殿下与我讲话别总像如临大敌,连带我也觉得心慌紧张。”


    他敛起笑容,又道:“其实觉得此案荒唐的大有人在,我也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点到即止,他没再说更多,只把案卷装回匣子,再度系好封缄。


    肖凛靠在轮椅背上,皱眉看着他。


    贺渡冲他勾了勾嘴角,起身离开。


    室内重归寂静。


    肖凛在书案前坐了许久。他想不明白,贺渡为何要提醒他。那话说得不动声色,却又意图明显。


    若往恶处想,也许他是想激他出手,借旧案加罪。


    可他不会轻举妄动。


    如今人手不足,线索零碎,暗处耳目众多,任何一步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但他不急,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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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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