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个时辰,齐院判擦去血污,用绷带覆满十灰散裹住伤口,才呼出一口气宣布结束。
贺渡松开他,手腕已按得酸痛。他转着手腕,想了想道:“你再瞧瞧他的腿,是不是真坏了。”
齐院判卷起肖凛裤腿,再取银针火烤后扎进几个穴位。肖凛兀自昏睡着,没有反应。
齐院判取下针,道:“麻痹甚重,没有知觉。”
居然是真瘸了。贺渡有一万个想不通,道:“知道了,去熬药吧。”
床褥已被血水浸透,贺渡吩咐人将其卷走扔出去。而榻上的人,却不能一块打包丢弃。
他犹豫片刻,取来厚毯,将肖凛包裹得严严实实,轻手轻脚地将他抱入自己卧房。
刚踏入门槛,怀中之人忽然睫毛一动,微微睁开了眼。
贺渡手臂僵住。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在榻上,他试探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殿下?”
没有反应。那双空茫的眼睛望穿了他,不知看向遥远的何方。
贺渡这才松了口气。不是醒了,只是意识偶尔浮动。
而此刻的肖凛,确实恢复了些许神智。他能感受到有人在动、在说话,但那一切都像隔着水帘。眼前模糊无色,耳边嗡嗡作响。
他像被困在一架透明的笼子中,全身上下被沉重的虚脱感压制得无法动弹,想呼救却连开口的力气都无。
齐院判端着一盏热腾腾的姜汤走进屋内,道:“殿下饮过酒,不宜吃药,先喝姜汤驱寒,晚上若能醒来再服药。”
“有劳。”贺渡接过碗,吹了吹姜汤上冒着的氤氲热气,考虑着怎么才能把汤给床上的人灌进去。
齐院判却站在原地不动,神色迟疑,欲言又止。
贺渡抬眼看他,问:“怎么了?有话不妨直说。”
齐院判斟酌片刻,道:“方才为殿下把过脉,只怕这热症并非全由箭伤所致。他其实是肝气郁结,急火攻心,才使得热势汹汹,昏厥不醒。”
贺渡沉默良久,才道:“此事不必上奏太后。便说他醉酒染了风寒,旁的不必提了。”
“是。”齐院判应声,留下疏肝清火的方子,悄然告退。
他知道,肖凛为何生气。
西洲王府和血骑营拼命除掉了大楚西疆的一大危患,换来的却只是一堆没用的勉励和破铜烂铁。太后圈他在京摆明了不想让他续写西洲王室的辉煌史册,换了谁能不心冷。
夜深时,肖凛醒了一回。
屋子暖意氤氲,他睁眼时,视线有些模糊,看见案几旁坐着一个人影,低头看着什么。
他眼皮沉重,闭了闭再睁开,认出那人是贺渡。想说话,到了喉咙却变成一声咳嗽。
贺渡放下手中卷宗,起身走到床前:“殿下醒了?”
肖凛眉头皱成一团,声音嘶哑:“这是……哪里?”
“我的宅邸。”贺渡带着惯常温和的笑意,“殿下放心,这里安静,太后也吩咐过,要我照顾好殿下。”
肖凛没有说话,眼神从他脸上移开,落在帐边垂下的一缕金穗上,心中无奈——还是没能逃得过。
贺渡在他额头探了探温度,触手依旧滚烫。
“还在烧。”他道,“伤口还痛吗?”
肖凛厌恶这种亲昵的举动,本想抬手挥开,却连这个动作都力不从心,只能偏过头去,避开他的触碰。
贺渡不介意他的疏远,吩咐人端来姜汤,试过温度后送到他唇边:“殿下喝些姜汤,暖暖身子。旧伤复发,以后可千万别再饮酒。”
“拿开。”肖凛闭上眼,冷声道。
贺渡充耳不闻,仍将汤碗递近几分:“殿下若想活着离开长安,就先把这碗喝了。”
肖凛斜眼觑着那姜汤:“下毒了?”
“......”
贺渡拿起汤勺,舀起一口先放进自己嘴里:“放心,无毒。”
肖凛将信将疑,目光落在他用过的汤勺上,嫌恶之色都快从眼里渗出来了。
“............”
“再取一只新的来。”
很快,新碗新勺被送上。贺渡舀起姜汤,再次送到他唇边:“殿下,现在能喝了吧?”
短暂沉默后,肖凛别开脸:“……给我。”
贺渡这才小心扶他坐起,一口一口喂下。
姜汤滑入腹中,滚烫灼热,仿佛点燃了那片尚未愈合的伤处,烧得腹中紧紧发疼。
喝完药后,肖凛靠在床头,指尖轻轻抠着被褥的暗纹,盯着窗外微亮的雪光。
贺渡把空碗放到一旁:“殿下不必多想,待身体好转后,想去哪里都成。”
“想去哪里都成?”肖凛冷笑,“你能放我回家吗?”
贺渡笑意盈然:“长安不正是殿下的家么。殿下要知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
肖凛与他对视片刻:“这算威胁么?”
“算提醒。”
肖凛闭上眼,不再理他。
贺渡坐回案几后,目光仍时不时落在那榻上的人影上。那人瘦得惊人,靠着床边仿佛随时会断折,却有种刚硬的倔强。
肖凛过于疲惫,不知何时又闭上了眼,这一病来势汹汹,直高烧了五天四夜,才从凶险中脱身出来。
经过数日昏沉,一日清晨,他被曦光彻底晃醒。
屋中炉火未灭,暖意充盈。他平躺着,目光落在雕花床帐垂下的流苏上,整个天地都寂静无声。
他躺了片刻,抬手覆在自己额头上,仍有余热,但比前几日那烧得头昏眼花的高热已轻了许多。
门响了一声,肖凛偏头,便见贺渡掀帘而入。
“殿下醒了。”贺渡目光落在他瘦削的脸上,“如何?可觉得好些?”
肖凛没答,垂眼扫过他手中托着的木盘,上面放着一碗药,黑沉沉的药汁泛着苦涩的气息。
这几日他虽病着,但不是全无知觉。他数次有感,仿佛有人轻柔地解开自己的衣裳,擦拭伤口重新上药,还会把自己抱在怀里,汤匙撬开嘴一勺一勺把汤药喂进去。偶尔,他还会闻见自那人衣襟上逸出的杜若香。
大概就是眼前这人做的了。
贺渡走近,将药放在床头矮几上,拿起银匙轻轻搅拌,发出“叮叮”轻响。
“殿下可算醒了,我都以为你晕过去了。”他道,“太医吩咐过,要趁热喝。”
肖凛侧目,半晌才伸手去接:“不劳大人亲自端。”
“殿下是大楚栋梁,我亲手照料也是应当。”贺渡将汤匙递去唇边。
他愿意伺候,肖凛也不再客气,就着他的手低头把药吞了下去。
药极苦,苦得舌根发麻。
喝完后,姜敏进来收碗,见肖凛脸色仍苍白如纸,道:“殿下再歇息一会,属下去熬些热粥。”
肖凛点头,目光落在窗外。檐角还挂着残雪,偶尔有乌鸦落在庭树上,抖落一地雪花。
这一院落极静,静得让人烦躁。
“这里太静了。”肖凛道。
贺渡笑道:“素日这里只我一人住,我不喜吵闹,底下人不敢弄出什么动静,的确冷清了些。”
“你看着不小了,没有娶妻?”肖凛漫不经心问了一嘴,“令尊令堂也不在京中颐养天年?”
贺渡言简意赅:“我父母早亡,尚无成家之心。”
肖凛嗤道:“孤家寡人,和我一样。”
贺渡笑了笑:“殿下若觉得冷清,我可让人找些书册、棋局、或是调琴供殿下打发时日。”
“不必,我没有那般闲情逸致。”肖凛靠在床头,“你也不必日日守着我,太后那边要问起来,我自会回话。”
贺渡看着他,道:“殿下误会了,照料你,并非全因太后之命。”
“哦?”肖凛挑眉,“那是为何?”
“因为臣愿意。”贺渡目光坦然,却又像一汪深水,看不出底色。
他说的话,肖凛连个偏旁都不信。重明上下的人惯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再问下去也是枉然,他索性不闭上眼不再理会。
贺渡起身,揭开薰笼铜盖,从抽屉中取出一盒香料,似是随意地道:“殿下可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肖凛仍闭着眼:“大人指的是长安,还是贵府?”
“有何区别?”
“若说是贵府,我确实不知。”肖凛慢悠悠地道,“还请贺大人指教。”
贺渡取出一撮香料添进薰炉中:“我怎敢妄言。殿下身处局中,应当比我清楚。”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贺大人最得太后信重,想必冰雪聪明。”肖凛道,“不如替我分析分析。”
贺渡看了他一会儿,忽而笑了,道:“殿下离京后,一手建起血骑营,让朝中许多人都大吃一惊,包括我。”
肖凛看着他,似问非问:“是么。”
血骑营的名字,是肖凛亲自取的。这支军队的前身,是身处风雨飘摇中、险些分崩离析的西洲军。
十五岁那年,朝廷的如意算盘,是让他死在战场,西洲王府绝后,届时便可顺理成章地废藩改制,收归兵权。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朝廷给西洲设下了一堆烂摊子。初返故乡,迎接肖凛的是一地狼藉的残局。
昔年,狼旗与西洲势均力敌,虽多有骚扰,终究没成全面战争。西疆已太平二十余年,期间朝廷多次以“改军制”“精简建制”唯由调整西洲军。多支西洲精锐被调出,纳入凉州军籍。
一向强势且张扬的西洲王肖昕,不知是念在身在京师的独子,还是另有掣肘,在兵权重务上却一反常态地保持了沉默,任由朝廷将西洲军切割得支离破碎。
数年下来,西洲军军纪混乱,良将凋零,战力大减。狼旗得以突破西疆边线,侵占城池,大肆掳掠烧杀,皆仰赖朝廷的胡作非为。
此情此景之下,肖凛似乎穷途末路。可也许真的是天命护佑,他不仅没死,还相当漂亮地活了下来。
归西洲不过个把月,他便识破症结所在,西洲的骑兵崩溃了。
他盘点兵册,发现原有骑兵将领大多已调走或病故,残余者资质平平;再加上西洲气候干旱,开辟屯田导致水土流失,草地成片消失。朝廷自来不管西洲死活,从未有一粒粮草相助。没有好草,马匹瘦骨嶙峋,打起仗来自然一溃千里。
除操练军伍外,肖凛还亲自下田巡视,研习治沙沃土之法,在边地开辟水草地数十处,育马养兵,为骑兵重整根基。
历经七年,肖凛将父祖留下的四支老军合并,训练成一支全新骑军,赋名“血骑营”,成为大楚西境最坚不可摧的防线。
贺渡看着当中萦绕而起的熏香,道:“虽然血骑营的出现,彻底打乱了朝廷分剥西洲兵权的计划。不过狼旗威胁仍在,朝廷还需仰赖肖家,只要殿下守在西洲,不要轻举妄动,朝廷便不会出手,殿下也不会如今日这般受困京师。”
肖凛未作回应,权作默认。
他如今身陷京师,的确有一大半原因,是因他确实“轻举妄动”了。
贺渡看着他,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今年秋天,血骑营究竟为何会与狼旗打起来?”
肖凛撑着太阳穴,蔑然一笑:“贺大人不是消息最为灵通么,不如猜一猜?”
贺渡淡淡道:“我不管军务。”
肖凛道:“那现在怎得关心起来了。”
话里话外讽刺他多管闲事,贺渡却不急不躁地道:“殿下到了我府上,我也想搞个清楚,究竟为何。”
肖凛反问:“这难道不是你的主意吗?”
贺渡道:“我若说不是,殿下信吗?”
肖凛当然不信,不过就算是他的主意,没有太后点头也不成。
战事既已落幕,也无甚好隐瞒的,便解释了几句:“入夏时,我的边境驻军来报,说发现狼旗辖下数城突然抽调了大批人手,我派人探查,发现他们向西而去,方向正是凉州。”
“凉州那时大旱,自顾不暇,我料他们想趁火打劫。”他严肃,“凉州虽不富裕,却盛产矿石,还是东去通往长安、南下通往江陵的要冲,一旦失守,后患无穷。”
贺渡道:“然后呢?”
肖凛看了他一眼:“贺大人或许知道,我父王夏天时给朝廷上了道折子。”
“知道,仿佛是增兵的折子。”
“不是增兵,是请战。我与父王商议,想与其被旗人打个措手不及,不如先下手为强。”肖凛眼里浮起一片嘲弄之色,“陛下是怎么批复的,你知道吗?”
贺渡摇头:“军务折子是机密,太后也未曾向我提起过。”
“说我疑心甚重,草木皆兵。”肖凛嗤了一声,“朝廷不相信我们的话,只以为我们要借机起兵,扩张兵权。”
贺渡略一沉吟,道:“凉州不在西洲管辖范围内,令尊这样上折,确有越俎代庖之嫌。”
“可凉州兵马调去镇压旱灾流民,城防已空。”肖凛反问,“靠这样一州残兵断粮之地,如何挡得住外敌?我派人密探,发现旗人已在凉州边境修筑暗堡,若再不起兵镇压,只怕祸及中原。”
贺渡一顿,刹那间明白过来:“所以殿下今秋,是无诏起兵。”
“火烧眉毛,我不得不起。”肖凛直视他,“敌人已蓄势待发,朝廷却怕我图谋不轨,我若再等,凉州危矣。”
于是,肖凛率血骑营绕过朝廷,自行于凉州设伏。果不其然,狼旗王军于祁连山中暴露踪迹。他不待战书往返,亲自一箭射杀狼旗太子赤烈格,战事由此一发而不可收。
战火蔓延如燎原之势,朝廷措手不及,只得仓促下旨,令凉州军支援。两军合围,又有肖昕带一队精锐从侧翼包抄,将狼旗王军困于山中。一个半月内,血骑营断敌粮道,施以熬鹰之策,硬生生拖垮了敌军主力,终在河西走廊大败狼旗。
肖凛说完,静静看着贺渡。
贺渡左手抱着右手手肘,右手撑着下巴,面色沉冷。
半晌,他道:“抗旨出兵,殿下好魄力。”
肖凛再病,也不至于听不出好赖话。贺渡讽刺他,他不仅不在意,还扬了扬下巴,道:“过奖。”
贺渡眉心更紧:“太后与陛下已经对血骑营忌惮至深,殿下何故还要将手伸得这样长,凉州战与不战,与你何干?”
肖凛冷笑道:“太平时候嫌我手长,怎么不想想万一凉州被破,旗人直捣长安会是个什么情景。南疆有烈罗,破岭南则江南危,朔北有金国,破朔北则盛京危,都是一个道理。大楚十四州,哪个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非要等狼烟烧到宫门口了,才悔战不及吗?”
贺渡张了张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肖凛有些奇怪,道:“贺大人问这些,是要劝我安分守己?”
贺渡转过身去,道:“不,只是觉得,殿下如此做,太过孤注一掷,得不偿失。”
肖凛怔了怔。
可能是他烧糊涂了,居然听出了一丝怜惜。可惜他病中乏力,又对着一位政敌掏心掏肺说了半晌,实在无心再去探究贺渡演的什么戏,于是潇洒地一挥手,仰面倒在了枕头上,道:“得失与否,让后世去评说吧!”
“殿下累了?”贺渡见他面露倦色,也便不再多言,“那便歇息吧。”
肖凛翻了个身,懒懒地摆了摆手,不再理他。
贺渡替他掖紧被子,默然退下,顺手带上了门。
但他没有走远,只伫立在廊下雪后的花圃中,久久未动。
他在反复思量刚才那一席话。
原来肖凛心中一门清,他分明知道哪些举动会让自己的处境更加不利——收编西洲军、建立血骑营、抗旨引战、越州出兵、最后还大胜归来——无一不是狠踩朝廷逆鳞,无论单拎哪一条出来,都足以让朝廷下定决心对西洲王室赶尽杀绝。
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把这些事做了个遍。
皇帝下旨召肖凛入京,名为封王,实为清算。但以如今西洲的实力,已经没必要对朝廷言听计从。肖凛可以装病不来,至少可以避一阵风头。
可他偏偏带着一身未愈的伤,还不携一兵一卒,堂而皇之的就来了。
肖凛能顺利入京,没有被刺客刺杀在半路,贺渡觉得他已是福大命大。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只是因为急不可耐地要个西洲王的封号?
然而肖凛已是西洲的无冕之王,他不是蠢人,亦不会做无用之事。
那他所图,又能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