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打架事件后,沈烬似乎默许了江屿更进一步地踏入他的领地。
他依然话少,依然大部分时间趴在桌子上补眠,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比如,他不再拒绝江屿递给他的早餐奶黄包;比如,他会在江屿被难题困住、无意识咬着笔头时,抽过他的卷子,潦草地写下几个关键步骤再推回去;比如,下雨天,那把黑色的长柄伞会理所当然地出现在江屿的课桌旁。
他们的对话依然简洁,却充满了外人无法解读的密码。
“冷。”
沈烬言简意赅,把自己的外套扔给只穿了件短袖T恤的江屿。
江屿接过还带着体温的外套,默默穿上。宽大的外套裹在身上,满是沈烬身上那种清冽干净的气息。
“谢了。”
“嗯。”
或者——
江屿看着沈烬空白的化学作业本,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推过去。
“抄吗?”
沈烬掀开眼皮看了一眼:“麻烦。”
话虽如此,他还是拿了过去,笔尖飞快地移动,几乎是复制粘贴的速度。
“下次自己写。”
“看你表现。”沈烬头也不抬。
这种近乎纵容的亲近,像夏日不断攀升的气温,无声无息地将江屿包裹。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里那片名为沈烬的荒原,早已不是星星之火,而是借着长风,烧成了燎原之势,野草疯长,连了天。
这天下午,物理老师拖堂,讲一道极其复杂的电磁感应综合题。窗外的夕阳把天空晕染成一片暖橙色,教室里弥漫着淡淡的疲惫和归心似箭的躁动。
江屿听得认真,但眼角余光始终留意着旁边的沈烬。沈烬破天荒地没睡,也没干别的,他单手支着下巴,目光落在窗外那棵叶子开始泛黄的银杏树上,眼神空茫,像是在看风景,又像是穿透了风景,落在了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他手指间夹着一支笔,无意识地在物理书的扉页上划拉着。
江屿偷偷瞥了一眼。
扉页的空白处,不再是随意的涂鸦,而是反复写着一个词,笔迹带着一种压抑的力道,几乎要穿透纸背——
“坐标”
旁边还有几行极小、极凌乱的数字和符号,像是某种复杂的演算,江屿看不太懂。
坐标?什么坐标?
江屿心里掠过一丝疑惑。沈烬的身上,似乎总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雾,每当江屿觉得自己靠近了一点,那雾便会散去一些,露出更深、更复杂的轮廓。
下课铃终于响了。老师刚宣布下课,学生们便迫不及待地涌出教室。
沈烬像是被铃声惊醒,猛地回神。他看了一眼自己在扉页上写的东西,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啪”地一声合上了书,动作有些仓促。
“走了。”他站起身,把书塞进书包。
两人并肩走出教学楼。九月的傍晚,风里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白天的燥热。
“你刚才……”江屿犹豫着开口,“在想什么?”
沈烬脚步未停,侧脸在夕阳余晖里显得有些模糊:“没什么。”
又是这样。每当触及到某些核心的东西,他总是这样轻描淡写地避开。
江屿心里有些失落,但没有再问。他想起《某某》里的那句话:“少年心动是仲夏夜的荒原,割不完烧不尽,长风一吹,野草就连了天。” 他现在就是那片荒原,而沈烬,是那阵捉摸不定的风。
走到那个熟悉的岔路口,沈烬突然停下脚步。
“带你去个地方。”他说,不是商量,而是陈述。
“去哪儿?”
“跟着就行。”
沈烬带着他,没有走向回家的路,也没有去那个废弃工厂,而是拐进了一条他们从未一起走过的小巷。巷子深处有一家看起来很不起眼的旧书店,招牌是木质的,字迹已经有些斑驳,名叫“拾光书屋”。
推开叮当作响的木门,一股陈旧纸张和油墨特有的香味扑面而来。书店里光线昏黄,空间狭小,书架高耸直达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挤满了各种旧书,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最后一道光柱里跳舞。
一个戴着老花镜的店主坐在柜台后,头也不抬,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里……”江屿有些惊讶,他从未想过沈烬会来这种地方。
沈烬似乎对这里很熟悉,他径直走向最里面一个靠窗的角落,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旋转书架,上面摆放的大多是些天文、物理和哲学方面的旧书。
他抽出一本厚厚的、书脊已经开裂的《时间与空间的哲学思辨》,递给江屿。
“看看。”
江屿接过书,沉甸甸的。他翻开,书页泛黄,上面还有前人阅读时留下的铅笔批注。
“你喜欢看这种书?”江屿忍不住问。这和他认知中那个打架、逃课、画涂鸦的沈烬相差太远了。
沈烬靠在书架上,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流畅的下颌线。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着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声音很轻:
“有时候觉得,我们看到的星星,可能很多都已经不存在了。”
江屿一愣。
沈烬转过头,目光落在江屿脸上,那双墨黑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像是能把人吸进去。
“光从那些星星到地球,需要很多年。所以我们看到的,是它们很多年前的样子。”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一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也许就在我们看到它的这一刻,它已经湮灭了。”
江屿的心,像是被这句话轻轻撞了一下。他看着沈烬,看着他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有些脆弱的侧影,心里那片荒原上的火,烧得更旺了,带着一种灼热的疼。
他想起了自己曾读过的一句话,此刻无比应景:“我所以为最深沉的爱,莫过于分开以后,我将自己,活成了你的样子。” 可他甚至还没有真正拥有,就已经开始害怕失去,害怕到想要变成对方的样子来铭记。
“沈烬。”江屿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嗯?”
“你……”江屿鼓起勇气,对上他的视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沈烬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移开目光,重新看向窗外,夜色开始弥漫,天边出现了第一颗星星。
“谁都有点事情。”他回答得模棱两可。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书店里老式挂钟的滴答声,和书页偶尔翻动的沙沙声。
过了很久,沈烬突然说:“江屿,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身边的一切,包括我,都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会怎么办?”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江屿捕捉到了那平静之下的一丝紧绷。
江屿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想起沈烬手腕上的旧电子表,想起他看的深奥书籍,想起他涂鸦里那只涅槃的火鸟,想起他反复书写的“坐标”,想起他此刻关于星星的论断……所有这些碎片,似乎都在指向某个惊人的、他尚未窥见的真相。
他攥紧了手里的书,指节泛白。他看着沈烬,看着这个在他荒原上点燃大火的少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样。但我知道,我看到的沈烬,会在我被欺负时挡在我前面,会带我去看他的秘密基地,会在我冷的时候给我外套,会在我迷茫的时候告诉我‘会往前走’。”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无论前途是否不可限量,无论要走的路好不好走,我只认我看到的这个你。”
沈烬霍然转头,死死地盯着他。昏黄的光线下,他的眼眶似乎有些泛红,里面翻涌着江屿从未见过的、剧烈而痛苦的情绪。
书店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了城市,繁星点点,如同碎钻洒落在天鹅绒幕布上。
那些星光,穿越了无数光年的距离,或许真的如同沈烬所说,有些早已湮灭。但它们此刻的光芒,却真实地照亮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也照亮了少年眼中,那无法掩饰的、荒原般燎原的心动。
沈烬猛地伸出手,抓住了江屿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颤抖。
“江屿,”他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别后悔。”
江屿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滚烫而用力的触感,看着沈烬眼中那破碎又坚定的光,用力地回握住他,声音清晰而坚定:
“绝不。”
在这一刻,什么星星湮灭,什么真相未知,都变得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他抓住了这阵风。哪怕这风最终会将他带向不可预知的深渊,他也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