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佑寺,素有大周第一寺之称,坐落于洛京城外,背倚五龙山,环以绿水。
每年清明后,寺内都会举办为期七日的祈福活动:
前六日,开放参拜、施米布粥,亦供贵客留宿;最后一日,由朝廷女眷主持祈福盛典,祈愿大周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小姐,咱们来这儿,不就是为了参加法会吗?可您怎的天天往山里跑呀?”
五龙山郁郁苍苍的山林间,有一处静谧的温泉。温热的泉水自地底汩汩涌出,在山石间汇聚成一泓清池,水汽氤氲,仿若仙境。
苏醉兮与畹儿并排躺在池边柔软如毯的草地上,正惬意地将脚浸在温热的泉水中。春日暖阳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光影,似在她们身上覆落一片片金箔。
苏醉兮捻起一片沾了光的叶子,慢悠悠蹭了蹭脚背:“畹儿,你说求神拜佛,能保你家小姐不被休吗?”
畹儿一怔,认真想了一会儿,老实回答:“不能。”
苏醉兮眉眼弯弯,就爱她这份诚实,“对呀,所以咱们哪能是为法会来的呀?”
畹儿听得似懂非懂,一下子坐起身,“小姐您要我裁的那些绢布、纸片,还有竹板,到底是要用来做什么呀?”
正说着,她脸色骤变,“哎呀”一拍脑门,“昨日劈好的那堆竹板,我好像忘记收进屋子里了!”
她慌忙抽出脚,匆匆套上罗袜,“小姐,我得赶紧回去收拾,可别被人顺手拿走了。”话音未落,便已急慌慌地跑走了。
一块碎石被她随脚踢到,滚落一旁,此间缭绕的白气似乎散了散。
苏醉兮望着那大开的阵门,不禁莞尔,轻轻摇了摇头,这毛躁的丫头。看了看天色,她暗忖,不若也回去,组装要用的那些机关。
她正收脚打算起身,山脚处隐隐响起嘈杂声,金属的脆响混着人喊马嘶,分明是一队人马在搜山。
苏醉兮蹙眉,眼下正值法会,周遭多有布防,莫非出了歹人,官兵在搜寻?
正想着,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转头看去,就见一道玄色身影裹着劲风,策马如飞,直直冲自己而来,转眼便到了近前。
苏醉兮根本来不及躲避,心中暗叫不好。
千钧一发之际,那男子长臂一探,铁钳般扣住她的手臂,发力一甩——
苏醉兮后背狠狠撞上男子坚实的胸膛,耳边全是他急促的呼吸。
马儿吃痛,仰天一声嘶鸣,前蹄高高扬起,“噗通”一声巨响,重重踏入温泉中,水花四溅,温热的泉水如暴雨般洒落。
玄衣男子反手扯缰勒出满月,鎏金马镫擦过苏醉兮绣鞋上的东珠,险些擦破鞋面。马儿长嘶不止,挣扎几下后,终于在男子的控制下停稳。
苏醉兮只觉手腕火辣辣地烫,又被淋了个透彻,腾然一股心火,她转身狠狠一推,“噗通”一声,那男子摔进温泉里,溅起一大片水花。
苏醉兮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哪来的狂徒,纵马狂奔,是想撞死人不成!”
男子呛了口水,狼狈地爬起身,玄铁护腕撞在池边石上铮然作响。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滴在绣着暗螭龙纹的领口,玄色衣料紧贴胸膛。
苏醉兮视线扫过,微微一顿。
男子匆忙抹了把脸上的水,抬眼便撞上年轻女子盛怒的目光。
那目光犹如利箭,让他心头一颤。
只见这女子挑着眼梢的凤眸,清透如露,透着不加掩饰的嗔怒,脸颊泛着薄红,肌肤冰魄如脂,在水汽氤氲中更显动人。
他从未见过这般明艳又凌厉的女子,一时间,心尖似有只小鹿乱撞,耳根悄然泛红。
就在这时,嘈杂声倏然逼近,“那边有声音!快追!别让他跑了!”呼喊声夹杂着“驾驾”的马蹄声,像鞭子似的抽过来,一声紧过一声。
“莽汉,把你踢乱的石头放回去。”那女子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温泉的暖水,压过周遭的慌乱,精准地灌入他耳里。
男子一愣,石头?追兵的马蹄就要转过密林看到这里,他该立刻抢回马逃的!可那双清亮的凤眼就落在他身上,似乎在说:信我!
鬼使神差的,他顺着她指的方向,弯腰捡起了那块碎石。
“对,左边挪半指,与右边那块黑石齐平。”苏醉兮坐在马背上指挥,声音柔和,半点不见慌乱。
他手忙脚乱地调整,茫然摆弄着这块平平无奇的石块。阵法吗?石头阵?
待碎石终于“归位”,缭绕的白气拢了拢……一切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被戏弄了?
男子疑惑地抬眸,正对上她的笑眼,葱白的手指轻置于红唇,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阳光落在她的指甲,粉得近乎透明。
“刚刚的马蹄声就在前面!驾驾!”一队劲装武夫举着刀枪冲进林口,为首的人眼尖,指着温泉方向刚要喊,却突然勒住马缰,惊得马儿立起:“不对!那边是密林,没路!”
后面的人也纷纷驻马,四处查探起来,“奇怪,刚刚听声音是往这边呀!怎么连个马蹄印都没有?”
男子高耸眉骨下的眼睛愈发深邃,那一队人明明就在林子那端,却如同瞎了般,只原地打转,竟没瞧见他和马儿!
忽然,为首的那人一举大刀:“定是绕到后山去了!路在那边!追!”一群人呼啦啦调转马头,吆喝着撞进西边的林子,马蹄声很快隐没于大山深处。
男子眨了眨眼,世间竟有如此简单却精绝的阵法?鼻尖隐约有一丝淡淡的草药香。
他猛地抬脸。
却见几缕青丝黏在女子脸颊上,水珠不断滑落,在她锁骨窝积成小小水洼,被日头照得粼粼发亮。
女子的笑容像淬了光,“小杜门阵罢了。效力只有三炷香,且不绝气味。”她学着他眨了眨眼,颗颗水珠从她墨眸里旋转着飞扬。
男子下意识抬起手,又猛然攥成拳,他耳朵烧成晚霞,别扭地转开视线,竟有些不知所措:“小娘子,方才情况紧急,我多有冒犯,实在对不住。”
说着,躬身一礼。
礼毕,他垂着眸子,大手去捞马的缰绳,语气略急:“小娘子,为何孤身一人?你的幂篱呢?这山野密林,你我这般模样,若被人瞧见,岂非平白污你清誉?快将马还我,我这便走。”
苏醉兮眯起那双潋滟的眸子,目光扫过男子紧攥的缰绳,皮革缠柄处磨得发亮。
视线又掠过他的领口,苏醉兮想起去岁春搜时,端亲王那匹照夜狮子马踏碎三架车辕的旧闻,这匹却是更烈的雪青王……
黛眉微微一挑,她没好气道:“你纵马撞人在前,又差点没把我手臂拽断,难道不要赔偿的吗?我刚又救了你,不要报答的吗?”
男子听得一愣,不觉抬头望去,女子正低头拧着裙摆的水,曲线玲珑,纤秾合度,他喉结蓦地一紧,慌忙扭头干巴巴道:“小娘子,实在对不住。我这马儿性子有点野,你骑在上面,当心摔着。小娘子要什么赔偿?我都赔就是了。要什么报答?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苏醉兮弯了弯眼,愉悦地看着那张俊俏的大红脸,这男子身份不凡,怎这般呆?不由起了兴致,佛山相逢,即是有缘,送他一卦又何妨?
美目流转,脆声吩咐:“那你扶我下去罢。”
男子听闻,立时长臂一展,宽厚的肩膀线条坚毅,看起来十分踏实可靠,“小娘子慢一些。”
苏醉兮微微一笑,轻轻翻过他的左手。
这手掌大而厚实,指节修长,骨节分明。手上、指尖、指肚、指缝间,老茧层层遍布,一看便是名武将。
掌心纹路却是清晰。
苏醉兮饶有兴致地细看,却木然呆住,指腹下的纹路突然消失,成了一掌空空。
她不由定睛再看,依旧如此,清晰掌纹只她细看便成空。
怎会是……无相!
墨色瞳孔倏然放大,师父的话在耳边回荡不绝。
苏醉兮的脑中一时空空,一时又涌入无数念头,震惊与慌乱如潮水般席卷,她下意识地用力挥手。
“啪——”
清脆的巴掌声,与惊起檐角铜铃的晨钟一同,消散在灵佑寺金色的曦光里。
几日匆匆,转眼已是祈福盛典当日。
寺前广场上,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善男信女们手持袅袅香烛,神色间满是虔诚,仿佛将所有的祈愿都寄托在这一缕缕香烟之中。
客房内,畹儿轻手轻脚推开门,一双杏眼写满紧张:“小姐,结果如何?能顺顺利利吗?”
苏醉兮的目光从九宫图上收回,那里“生门”与“天辅星”相合,正落在吉方。
“大吉。”
畹儿肩膀骤松,重重舒了口气。
指尖微颤地叠起九宫图,她望向窗外大亮的天光,耳边是铜钱入袋的细响,心中暗想:小姐那些用竹板制做的机关龙骨,此刻已如蛰伏的青龙,蓄势待发了吧?
终于,到了吉时,乐声悠扬肃穆。
尚仪局徐司赞按制登台,主持祈福。净手洁面后,青烟袅袅升腾。
台下,众人整齐跪地,神情虔诚。苏醉兮与畹儿藏身其间,静静随其祈祷,祈盼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愿世间一切美好如期而至。
礼成,众人缓缓起身。
徐司赞高举三柱香,向着天空庄重地三拜,而后将香稳稳插于香炉之中。
庄严与肃穆达到顶点。
苏醉兮沉着眸子,暗暗默数。
徐司赞刚转身,高台上变故陡生!一个烛台毫无预兆地转动起来,紧接着,有一物射上天空,边飞边膨胀,不一会儿便胀成了一只巨大的囊球。
苏醉兮平静地抬起脸,墨瞳里映着那只囊球,她想:爆。
“啪——!”
囊球应声炸裂,脆响划破梵音,无数纸片如鹅毛大雪般扬扬洒落。
百姓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到,齐刷刷抬头。有灰布袍的书生动作麻利,接住一张飘落的纸片,打开一看,手骤然抖颤起来,他慌慌张张地看向周围,旁边的短打汉子一把抓过纸片,粗糙的手指磨着红字,“这上面写的啥?抖什么!快说!”
“内堂……□□,天福不授!”
如同沸水泼入滚油,人群登时炸开了锅,“什么?天福不授?”短打汉子急得捏断了手里的祈愿牌,木茬子扎进他手里,他却只顾着扯住旁边的同乡喊“咱刚求的风调雨顺,是不是不算数了?”
人们拥挤着冲向高台,哀求声转瞬连成片,“不能不授啊!”
苏醉兮嘴角微微上扬,这一切都如她所计划。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人群骚动,等着事态照她的话本发展。
高台之上,徐司赞面色煞白,她深知大事不妙,攥着玉笏的指节泛青,奋力维持着秩序。一张黄纸片糊在她脸上,朱砂的“天福不授”正贴在她眼前,惊得她手一缩,大喊的“肃静”都破了音。
然而,纸片还在漫天飞,消息如野火般迅速蔓延,场面根本无法控制。
混乱中,不知谁大喊一声:“大家去内堂看看啊!”人群立刻如潮水般向内堂涌去。
苏醉兮紧握畹儿手腕随波而行,眸中寂静如千年古潭。水面倒映着众生惶惑,深处却蛰伏着刀锋冷光,更底下沉淀着菩提子般的通透。
这般层层叠叠的眸光,恰似大雄宝殿那尊三世佛——过去佛的慈悲凝视现世疾苦,现在佛金刚怒目斩业障,未来佛超然俯瞰无常。
香火缭绕间,一点香灰落在她睫毛上,竟分不清是神佛垂目,还是凡人窥天。
倏然,一抹玄色衣角掠过视野。苏醉兮眸色一凝,人群外,那日温泉畔的玄衣男子正负手而立,暗螭龙纹在日光下若隐若现。她下意识侧身隐入人群,袖中铜钱隐隐发烫,似是无相的震颤叩击着心弦。
苏醉兮思绪纷杂,忽闻前方嘈杂声大起,渐渐能听清人们的呼喊,原来竟真在内堂抓到了□□之人。
畹儿悄声唤道:“小姐。”
苏醉兮对她使了个眼色,两人攥着衣角,在推搡的人群里往前方挤去。
待她们赶到,内堂的门半掩着,事情显然刚收尾。
徐司赞背对着她们,正指挥着小吏用青布幔帐挡门。还有几个小吏在拾掇碎散满地的金玉锦缎。
有人一把抢过块金线合欢花的朱红罗布,抖得金线在日光下晃眼,瞬间被愤怒的唾沫砸得湿透。
徐司赞急得转头喝止,可人群里早就传开了——竟是承恩伯府的二少爷与乐安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