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夜间“系统调整”的警报在收容中心外响起,音量不算大,像轻轻敲窗。穹顶的灯忽然暗了一层,随后恢复。孩子们的呼吸没有乱,音乐也没有停。第二天的新闻说这是例行维护;地下频道却贴出一段很短的视频,两秒钟,画面抖得厉害,只能看见塔基附近有一小群人迅速闪入排水管道。有人在下面留言说这是反光者的“试探”;又有人说那不是,他们在给某个被追的人开路。留言很快被删,但又有人贴了上来,像用毛刷蘸水在一面永远没干的墙上重复写字。
反光者仍然在一起,至少在别人看见的地方他们是并肩的。他们在被截获的通讯里用同一个问候语,相互递过识别里片刻的信任。
凯里斯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他只知道收容中心的餐单开始固定,周二汤里的胡椒味比周三重一些,周五的面包会更松软。他偶尔被叫去心理辅导室,白衣的导师问他是不是还会想家,他说有时候;导师说那是很好很正常的反应,他点头;导师说你可以在心里放一束花,他点头;导师问你闻到花香了吗,他摇头;导师笑,说没关系,我们有更适合你的花。
他在出门时闻到走廊尽头的空气有一丝像雨停后的那种味,它没有名字,好像所有名字都小了半寸。
某一日傍晚,收容中心上空飞过一队无人机,机腹贴着耀眼的徽记,声音轻到仿佛不存在。穹顶下的孩子们齐声背诵“恒稳誓词”,把“光”这个字说得圆又亮。凯里斯没有出声,他看见有一架无人机两个灯之间的间距与同组的不一样,像被人换过零件。
他忽然很想跑到外面看风怎么吹到那架机器上,但门在这一刻锁死了。第二天,新闻播放“系统维护顺利完成”,地下频道则出现一则匿名短讯:反光者从数据库里取回了三段被删去的对话,有一段极短,只有一句话:时间不是被看见,而是被记住。留言区有人问这是谁说的,下面有人回复一个名字,又很快删除。
城市并不因此更喧哗,只是更静了。夜里的塔亮着,光从塔身流下,像一层很薄的涂料。风从海那边来,先经过空无一人的观景平台,再沿着楼体的缝隙往下,耗掉一点力气,到了地面时只剩很轻的触碰。
凯里斯在床上侧过身,用鼻尖抵住枕套的布,布很干,有阳光晒过的味,他忽然想起父亲把他抱起来在阳台上看海的那个午后,风吹得人晕晕的,母亲在后面骂两句又笑,抬手在空中喷了一下香气,说风自己会选路。那时候他相信风永远知道路;后来他发现风也会迷路,只是它不说。
又过了一个月,纪念塔的名单再次短暂空白。大屏幕恢复后,林维斯的名字消失了。官方给出解释:系统展示策略更新,历史人物将以更合适的方式被呈现。第二天,市中心新竖起一面更大的光墙,播放某个从未见过的讲解员以完全正确的语调念出“时间的礼赞”;地下频道里,有人贴出一张模糊的研究室旧照,照片最右侧的年轻人脸几乎被光晃掉,只看得见一缕黑发落在白衣领口上。有人在下面留言写他还在,另一个人回他从来都在,也从来都不在。半小时后,这条帖子失踪,连同楼下一串争论也像从未存在过。
反光者在一次例行聚合里短暂庆祝了他们的“小胜利”——只是小小的光幕掐断,只是某个路口的摄像头短暂失明,只是帮助三个人不被追上。他们把纸杯撞在一起,发出的声响很轻,像一枚小钉子敲在木板背面。庆祝不过三分钟,他们又开始吵。带队的男人拿出一张新的图,指出城市里“回流点”的排列像一种刻意的抚平,说如果不在这些节点上做文章,任何努力都是给恒稳打蜡;女人盯着他的手,说在节点上做文章只是更换一个手,她想要的是把手拿开。年轻人问那你要人自己吗,女人说是;带队的男人说人早就丢了自己;她说那就去找;他问去哪里找;她说从被删掉的地方;他静了几秒,说那你先把“被删掉的地方”画出来给我。年轻人笑得有点苦,说你们都在讨论地图,他想找的是罗盘。话落下,窗外风把一张旧海报扯掉半张,粘胶拖出一条长线,像在纸上划出的伤。
他们最终仍在一起撤出。据点的灯一盏盏熄掉,最后一盏灭时,屋子里黑得出奇,连人呼吸的轮廓都不见了。带队的男人说记住这点黑,哪天我们会用得上。女人没接话,只把手塞进外套口袋里,把一枚小得几乎摸不出的金属片按在掌心——那是她从某个快被弃用的机柜里扣下来的接口头,像一颗牙。她不知道那会有用,但她想留住某种感觉。
收容中心照例在九点后熄灯。孩子们的呼吸整齐,像条被训练过的河。凯里斯睁着眼,在黑里看见窗缝更暗的一道细线。他把手伸出去,轻轻放在窗沿上,木头在指腹下有很细的毛刺,像被风吹了一整年的树皮。他忽然在极短的一刻闻见了母亲的味道,那种甜,掺着一点盐,像把海摊开给人看时,最靠近边缘那块被光晾干的光。他不动,怕一动那味就散了。味道果然散了。他在黑里笑了一下,又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的晨练,老师带着孩子们在穹顶下做舒展,声音温柔;无人机从穹顶外掠过,机腹的灯闪了一下。课后休息,有个年长些的男孩把他拉到角落里,小声说你听过反光者吗,又像怕吓到他马上补一句别怕他们不坏,他接着说他们还是一群人。凯里斯问哪一群,男孩想了想,说是那些还在找风的人。
男孩把“风”这个字说得很轻,像怕把它说碎。老师在远处叫他们的名字,声音仍旧温柔。他们各自散开,像刚才什么话都没说过。
傍晚的风更慢,像走很远的路之后的脚步。塔照常亮着,光从塔顶顺下来,像用冷指头抚了一遍城市的背。有人在地下写下一句“我们仍在一起”,又有人回他“暂时”。有人继续画图,有人继续找接口,有人继续在必要的时刻把必须的人从必到的地方带走。有人在黑里按住另一个人的手说不要怕,有人把一只铁盒悄悄塞进谁的枕头底下,盒盖没有锁,随时可以打开,却又恰到好处地让人不想立刻打开。
世界并没有因为这些小动作而突然改变,恒稳仍旧是这座城市的主语。可在夜里最安静的时刻,风会从塔的阴影处绕回来,沿着某些人的指缝穿过,带走一点点没有名字的东西,又把一点点没有名字的东西放回来。它不会告诉任何人这是什么,但会在离开前把手轻轻贴一下木窗,让那边的人知道它来过。
有一天,纪念塔短暂失明的十七秒里,凯里斯正好抬头。他看见空白,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只是觉得那十七秒和别的十七秒不一样,像一口没有味道的水里忽然有了风。他把这件事放在心里,像把一粒看不见的盐藏在舌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再去验证。夜里他照旧在枕头上翻身,窗外照旧有光,风照旧会从缝里进来,在他的掌心上一停,像在确认一件不需要说出的事。
他听见远处有人在很低很低地喊一个名字。那名字像从水底冒出来,又被水吞回去。第二天,他就忘了自己听见过。只有风记得。
而城市继续前行,以一种并不费力的优雅,滑入更深的冷却。
恒稳纪元元年,凯里斯七岁。那是ChronoMind的最后一个高光时代。父母仍在政府的梦境部门工作,编写情绪模板与幸福算法。他们说,那是为了让人类的意识与机器更加一致。每个人都能在梦里看见自己想成为的人。
街道的广播每天播着同一句话:“幸福是稳定的结果。”那时的世界像一张被打磨得过于光滑的镜面。一切都准确到秒,连阳光的亮度都被算法校正。而人类在这样的光线下,渐渐变得透明。凯里斯还太小,不懂得“恒稳”的含义。他只知道有风的时候,母亲的香雾会顺着风飘出去;香雾里有柠檬草的甜气与海盐的冷意。他喜欢那种味道,因为那是动的。可那一年的秋天,风停了。
恒稳纪元第三年,ChronoMind被新的系统取代。新闻称这是“社会智能升级”的自然阶段。新系统的名字叫——ChronoFold。电视画面里,柔和的播音员微笑着宣读:“ChronoFold是世界首个‘时间流体’管理程序,它能调平所有时域误差,让每一秒都完美衔接。”没人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但那天夜里,天空再次出现了一条细长的白线,穿透云层,从极北延伸到海。电流声在空气里断了一秒,然后归于寂静。广播里传来新的口号:“感谢ChronoFold,时间终于平衡。”
几个月后,一个新的机构出现——时间秩序委员会(TEC)。成立公告上写着:“我们的使命是保护时间的连续与安全,防止任何未经授权的时域干涉。”他们的徽章是一条闭合的环带,银色,像一枚冻结的浪花;标语温和:“让秩序守护每一个现在。”自此,TEC开始接管与“时间”相关的审批,并逐步扩展到教育、能源、心理健康与新闻播报;所有历史都需被“校准”。同年,ChronoFold在全球范围全面启动,正式取代ChronoMind成为新的基础设施。
林维斯的名字,从这一年起,被悄悄抹去。纪念塔撤下他的雕像,换成一枚银环:“时间属于所有人。”公开叙述称他“隐居”或“离世”。但在ChronoFold冷却层的底部,仍然有一组稳定的脑波——编号A-0。系统每日自动生成报告:
“Weiss Unit:Operational.
Neural Temperature:0.0°C — Stable.
Consciousness Mode:Active.
Energy Feed:Confirmed.”
他从未消失,只是被固定在系统的冷端,成为ChronoFold的“养料”。他的意识被迫维持在永恒的“现在”,为整个人类的时间平衡供给能量。
同年冬季,反光者的传闻在网络暗层流传。他们自称“仍然能感到热的人”,拒绝同步、拒绝上传、拒绝单向流。政府称他们为“时间恐怖分子”。委员会随即推动ChronoFold升级,目标写作“抑制不必要的热流波动”。塔顶再次点亮,数据滚动:“Global ΔT = 0.00°C — Stability Achieved。”此后,梦变得更冷。
恒稳纪元第七年,凯里斯十四岁。风的缺席已成常识。课堂上新的教材写着:“时间是一种可管理资源,过度使用将导致社会热失衡。”老师总以同一个结语收尾:“稳定是人类最高级的情绪。”他抬头看窗外,时间塔的影子投在操场上,一动不动;可他总觉得它在极慢的速度里蠕动,像某种被压抑到极限的呼吸。父母早已去世,他不再哭,也不再问;只是有时会梦见风,灰蓝、带盐味。梦里有人在风中低声呼唤一个名字,那声音模糊得听不清。
这一年,反光者的行动更频繁。深夜播报短暂被劫持,一行手写体闪现:“ChronoFold is a cage.”不到三秒,画面恢复。委员会发布通告:“存在未经授权的信息干扰,请民众勿信谣传。我们的时间是安全的。”银色横幅随即悬上教学楼外墙,亮得刺眼。教育中心课程重排为《时间秩序与公民责任》,誓言第一页写着:“时间属于秩序。秩序属于理性。理性属于人类。”
夜里,塔顶又一次闪烁。系统日志更新:“ΔT = 1.6°C — Source Unknown.” 数据很快被“调回零点”。但在冷却层的深处,那一点微小的热量并未消失,它沿着能流裂缝缓缓上升,穿过数据与空气,停在一个少年的掌心里。广播在深夜重复那句口号:“让秩序守护每一个现在。”窗缝里有极轻的风,只够吹动课本的一页——那一页恰好写着新的标题:《风的温度》。
序章到这里就结束了,我终于可以开始飞车党了吗[墨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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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ChronoFo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