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友逐: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十又七年,前缘已了,不期而遇,恍如隔世。然夜深惊梦,魂颠梦倒,环顾四下,旧物仍存,旧情已断,旧人成新。往事难忆,衷情难诉,落子无悔……”
直到墨在纸上晕开,杨醉也不知道后面应该怎么形容合适,匆匆写下“偏逢故梦”后结了尾。
“拜书以闻,企盼还云。”
等把这封信收起来,她又再次拿起师叔寄来的信。师叔说太原有危,建宁王放心不下,过些时日与圣人周旋后,或能带来援军。
这等军要大事,按理来说师叔自然不可能只与她讲,还应当传信给太原城目前的将领李光弼,但目前八字一撇是建宁王,圣人那一捺还没影,圣人未必肯看太原,还是暂且莫要传信,以免太原城空欢喜一场。
杨醉斟酌着挑着太原守城小胜的事情写了,说她与文璞都无碍,要师叔不必担忧。
杨醉写完了信,正准备拿出陆凝真给她的药细看,就收到了狼牙攻城的消息,匆匆取了琴中剑出门。
狼牙军对太原城势在必得,攻势一日胜过一日,城墙上宋森雪下令放箭,又令城中军队做好准备,祁进等不及开城门,手持长剑就跳下城墙冲进人群,陆凝真不见踪影,想来是用了暗沉弥散,杨醉想也没想就跳了下去,余光看见师弟桑来照抱着琴跟着跳下来,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文璞!你做什么!”
桑来照坚定道:“我要与师姐、与前辈们一道守城!”
杨醉咬牙,他逞什么能!文璞同她出来,师父本就不放心,本有心让他在门中多学两年,是她同师父保证一定照顾好师弟,若是文璞出了什么事,要她怎么同师父、同自己交代?!但眼下危急,她也不可能让桑来照再回去,只得叮嘱一句:“千万顾好你自己。”
“师姐放心。”说罢运起青霄飞羽上天,抬手就是一道梅花盾落在杨醉身上。
陆凝真在战场上向来是如鱼得水,狼牙军多半内力不够精深,她在暗沉弥散下谁也看不见她,手中双刀或砍或劈、或扫或削,刀锋所过之处,没有狼牙不丢了脑袋。
双刀伴她身侧多年,名唤“身本忧”。陆凝真自开始习武起便刀不离身,虽然并非一直是这对,双刀好似她身体的一部分,抬手放手之间就知如何取人性命。
祁进不必多言,纯阳紫虚真人一手剑术闻名天下,身周万世不竭的气剑不断攻击他周遭每一个狼牙,生太极减速效果更是让他如虎添翼,只恨不能生太极不能挪动、不能多些狼牙来找他。
杨醉的剑法原本师从她师叔杨逸飞,杨逸飞拜入李太白门下后,她便觉不好再随师叔习剑,偏偏彼时她自己的师父杨青月受阴雨针所害,精力有限只学琴,所以她的剑术是老门主杨尹安亲自所传。不用琴其实不是因为手指磨破了,莫问曲固然杀伤力大、范围广、一杀一大片,可她功夫不到家,没法在专心杀人、杀很多人的时候使音律辨明敌我,往往会将争斗在一处的唐军和狼牙都伤了。
桑来照手中琴就用的是天音知脉,他有精力只盯着友方用。
太原城还有不少高手,苍云的宋将军、五毒的曲教主都在,但太原城不只有朝曦门,怀德门和迎泽门外都有狼牙虎视眈眈,若是将全部人手都放在朝曦门,保不齐会中敌方调虎离山之计,是以朝曦门只有这些人。
陆凝真抬手两刀就斩下两个狼牙的头,抬眼间,看见一旁山顶有人拉开弓射出箭。
陆凝真一惊:“桑小公子!”
青霄飞羽不擅在空中移动,她很清楚。
她解开暗沉弥散施展幻光步逼近桑来照下方,一刀挑开三把枪的枪尖,顺势转身踩着身边一名狼牙跳上空中,弯刀劈下就在空中斩断了两根箭,回身左手按着桑来照的肩膀借力在空中一翻,又斩断了另一边射过来的两根箭。
“师弟!”杨醉一惊又很快稳住心神,“别下来!”
青霄飞羽是长歌门的门派轻功,能使自身处于浮空状态,但在空中却不够灵活难以移动,桑来照下方又有不少狼牙虎视眈眈,是以桑来照没法立刻做出反应。
但陆凝真可以。
下头五六把长枪枪尖向上,预备等陆凝真一掉下来就把她戳成筛子。
陆凝真在空中进入暗沉弥散,左手弯刀挑飞一柄长枪,看准了空隙一脚把那失了武器的狼牙蹬开,在空中转身后右手弯刀扫过,五六把长枪尽数被削铁如泥的刀斩断,她并不停下,左手反手将弯刀捅进被蹬开后又要上前的狼牙心口,右手攻势越发凌厉,又快又狠地挥舞着弯刀,没人看得见她,只有一具具倒下的尸体和刀下的鲜血证明她确实在。鲜血溅上她的脸,和她眉心血红的朱砂交相辉映。
桑来照的天音知脉越发急促,弹错了好几个音,陆凝真现出身形,朝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然后眨眼间又消失在了人群中。
杨醉忙着杀敌,未曾注意到陆凝真那边的情况,眼下显然也不是关心她的好时机,只是难免心乱,周遭围攻的狼牙又多,长剑斩了一个又一个,但仍是躲闪不及,眼见着身侧的枪尖就要刺中她的手臂。
一把看不见的弯刀格住枪尖,杨醉听见一个才听见不久,又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声音说:“多年不见,你的剑法似乎没什么长进。”
杨醉手中剑利落地削去两个狼牙的首级,一被陆凝真质疑就忍不住挑衅道:“也未见你的刀法大成。”
——她受不住陆凝真的质疑,好像她这些年没有陆凝真就不行似的。
陆凝真当然刀法未大成,但她懒得与前情缘争论,眼神从杨朝意剑上滑过,冷哼一声,抬手间又是几个狼牙成了她刀下亡魂。
狼牙军来势汹汹,去势也不小。
陆凝真照例留下来打扫战场,桑来照抱着琴凑过来:“陆姑娘,我帮你吧?”
他前几日就想来帮忙,是师姐说他不擅长这个不让他来,今日确实忍不住。
陆凝真抬头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杨醉,笑了下:“桑小公子,别让你师姐等急了。”
“师姐不会的!”桑小公子信誓旦旦地替他师姐保证,“师姐也很愿意留下来帮忙的!”
他师姐站在原地,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但陆凝真知道她听得见。似笑非笑道:“不必了桑小公子,我虽然刀法未大成,但打扫战场还是没问题的,”她顿了顿,吐出一句人话,“何况你们长歌门又不玩火。”
杨醉:“……”
怎么还是这么记仇!
陆凝真没着急动手,说:“桑小公子,你不擅长做这个事。”
“师姐也这么说!”桑来照眨巴眼,“但是每个人都有第一次的吧。”
“这确实是,没有人生来就会打扫战场的。”陆凝真说,“但没有学会走路就不擅长跑步,没有学会握笔就不擅长写字,你说是不是?”
桑来照问:“那我要学会什么才会打扫战场呢?”
杨醉警告似的叫了他一声:“师弟。”
陆凝真充耳不闻,看也不看就将一把弯刀朝后头甩出去,弯刀插进三尺外一个狼牙的脖颈,那狼牙竟没死透,闷哼一声,这才彻底见了阎王。陆凝真朝目瞪口呆的桑来照露出灿烂的笑容:“自然是学会杀人。”
杨醉皱起眉加重语气:“师弟。”
陆凝真笑道:“行了桑小公子,你和你师姐回去吧,我很快就能弄完。”
杨醉和桑来照回城的时候,在城门口遇见了紫虚真人。
祁进不是健谈的人,杨醉也不是。
她停下脚步,问:“祁道长在此处做什么?”
祁进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回答:“贫道在此等一等陆姑娘。”
等陆凝真?
桑来照顿时来了兴趣:“师姐师姐,我们也等一等陆姑娘吧。”
杨醉头疼,她剑上的血还没擦干净,经过大战本应回去调息,刚想婉拒,就看见祁进一同看向她的目光,他的目光很平静,好像笃定她不会同意。
鬼使神差一般,杨醉答应了:“可以。”
祁进微一挑眉,似乎有些诧异。
杨醉看在眼里,心里越发疑惑。
等圣火席卷了战场上每一具尸体,陆凝真转身往太原城走去。
走了两步,她迟疑地停住脚步。
看错了吗?城门口怎么好像有三个人?
祁道长对她多照顾的两分都是看在她这张脸的份上,除了像上次一样临时有事以外每次都在城门口等她,但是旁边那两个人是?
杨醉这又是做什么?
陆凝真有时候真想不通,看不懂她,也看不懂自己。
但是有一件事她很清楚——无论是她还是自己,都并不想上演什么重归于好的戏码。
杨醉是她心里的一根刺,拿不起、放不下,进不得、拔不出,陆凝真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任由她梗在那里。眼不见心为静地不去看自己的心。她不恨那根刺,却忍不住要恨拿这根刺毫无办法的自己。
可并不是不看,那根刺就不在的。
正如现在并不是她隐身翻上墙不走正门,杨朝意就不在正门那里等她似的。
也不一定是在等她,陆凝真安慰自己,往好处想,万一她是突然断了腿没法走路等人拿轮椅来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