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郁垒暂时没有别的问题,丁辛峤来到唐如心身旁,握住鼠标躬身操作电脑。唐如心在他的手覆下来时,立即将自己的手撤开。经过几下点击和键盘敲击后,丁辛峤调出其中一个检测器的历史趋势,将显示时间调整到一年。
这一年的超标次数多达十七次,浓度最高时能达到100ppm,但距离致死量还很远。
唐如心无法阻止他,只能静静看着。此时,她注意到一个数据,于是不自觉地凑近了屏幕。
——不对。
这个检测器监测到的数据显示,近一年来硫化氢的最高浓度只有100ppm。虽然已经达到需要立即疏散人群的危险级别,但不致死,甚至不会使人立即失去意识。且100ppm的硫化氢会严重刺激人的呼吸道和眼睛,刘栋应该会立即感到不适,他为什么不离开?
他是短时间内吸入致死浓度的硫化氢死亡,还是长时间暴露在低浓度硫化氢环境中死亡的呢?
唐如心刚想开口问郁垒,就被丁辛峤打断,他低声问道。
“你们有没有定期做定点测厚?”
这人怎么还在纠结腐蚀问题,这种浓度的硫化氢泄漏,就算真是腐蚀原因造成的,也不会死人啊。唐如心有些烦躁,但面上不显,开口依旧温柔。
“这得问机动设备部,我不太清楚哦。”唐如心想了想,说:“不过定点测厚,也不会把点位定在阀体上吧?”
“可以根据管线腐蚀速率测算,只要阀体材质的数据齐全。”
合着她还得去给他找这条管线的腐蚀速率,以及阀体的材质数据。唐如心第二次在心里骂了一句脏。此时她才觉得唐久霖的安排是正确的,她确实应该先打点一下,哪怕没机会也应该创造个机会。
丁辛峤是个内行。他若这么深挖下去,就算刘栋的事定性成案件,东河炼化的其他管理问题也会被他查个底儿掉。回头弄成省市挂牌督导问题,解决起来也很麻烦。
“这些资料需要别的部门配合。现在时间不早了,要不我们先去吃午饭,下午再继续?”唐如心说道。
丁辛峤看了一眼手表,确实已经过了午饭的点。他招呼其他几人一起去吃饭,郁垒拒绝了,叫给他打份饭菜回来就行。
见自家队长这么敬业,陈景舟自然没有单独跟去吃饭的道理,于是他也要求帮忙打饭。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两个“新”字头去食堂打所有人的饭。唐如心郁闷地悄悄白了郁垒一眼,给宋牧打电话叫他去调丁辛峤要的数据。
陈景舟和不爱笑的林霜降一起去厂区食堂拿饭。短短十几分钟的路,快给陈景舟走出心理阴影了。
这位林姑娘何止不爱笑,也不爱说话,还不爱拿正眼瞧人。
陈景舟话唠,但不代表他能单口说十几分钟话。拿饭回来的路上,陈景舟已经彻底没话说了,这姑娘跟应付审讯似的,问什么答什么,不问不吭声,一点互动没有。
再度回到会议室,陈景舟如蒙大赦,放下饭就开始嚎。
“饭来啦!郁队的虎皮辣子烧茄子盖浇饭,丁工的蛋炒饭,唐总的……”
“用你再报一遍?”郁垒没好气,他嫌陈景舟话多不是一天两天了。若非还算有眼色,他早踢他去局里看大门。
有眼色的陈景舟也没期待自家领导搭理他,唐如心跟他更不是一头儿的,没法聊。于是他去找这里唯一看着好说话的丁辛峤一起吃饭。
“哥,你要的苏打水。”陈景舟一手端饭盒一手拎两瓶饮料,给丁辛峤的时候还不忘替他拧开。
丁辛峤微笑致谢,对于他这自来熟的称呼不置可否,将话题引到事主上。
“刘栋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景舟咬着筷子侧身摸裤兜儿,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本子翻了翻。不总体翻一遍还不觉得,这两天竟然记了十几二十页。这位刘栋同志事儿挺多,陈景舟捡重点说。
刘栋一直是名最底层的保运维修工人,不聪明但勤快认真。在东河炼化干了快十年,终于在半年前迎来了他职场第一次晋升机会,他和另一名比他年轻些的同事竞争运维机修班的班长。原本已经竞聘成功的刘栋,被一封匿名信举报信拉下马,说他乱搞男女关系,影响团结。
此后,他与那位成为他上司的同事成了死对头。不过那封举报信是不是对方递的,其他同事也不清楚。
鉴于这件事后刘栋的性格明显偏激许多,警方还是对那位成功上位的刘栋同事进行了调查,结论是一切正常。举报信也不是这人交的,而是一个一直看刘栋不顺眼的另一个人搞的幺蛾子。举报内容也是莫须有,拿不出真凭实据,且那人已经在此事过后离职了。
刘栋原本就是个较真多疑的人,从此看谁都在嘲笑他,对任何人的无心之言都怀着负面揣测。
“被害妄想症?”丁辛峤问道。
“差不多吧,但他不找人吵架。”陈景舟往嘴里塞食物,一边嚼着一边继续道,“刘栋是行动派的,他闷声掀桌子砸东西。”
丁辛峤蹙眉,“这恐怕树敌不少。”
陈景舟捏着筷子摇了摇,“可不,短短半年时间,他因为和人打架,奖金都不知道被扣了多少次,后来还背了处分,到死都没去掉。我这记录和他起过冲突的人的信息都记了十几页,啧。”
“你们就是因为这个,认为刘栋的死可能是刑事案件?”丁辛峤好奇道。
听见这话,陈景舟下意识看向自家领导。果然,正端着饭盒靠在窗边吃饭的郁垒,抬起眼瞥他一记。
“嗨,合理怀疑嘛!”陈景舟立马打哈哈,“我们警方办案是这样子的,合理怀疑,大胆推测,谨慎求证。”
丁辛峤听懂话外音,笑了笑不再问。
“你跟那位熟吗?”郁垒朝会议室大门的方向抬抬下巴,问的是丁辛峤。
唐如心正在门外打电话。
丁辛峤摇头,“严格说是第一次见。她可能来上过我的课,但我没印象了。”
“感觉如何?”郁垒吃着饭,闲话家常的口气。
丁辛峤没明白他在问什么,面露疑惑。
“这位唐总监,你感觉她是什么样的人?”
“美人啊!”陈景舟抢答,终于到他最爱的八卦时间,顿时眼睛都亮了,“简直是大家闺秀的标准模板。主打一个优雅,说话细声细气的,笑起来又甜又温柔。诶,以后我要能讨个这样的老婆就好了。”
郁垒看他的目光隐隐透出怜悯,一番欲言又止后他看向丁辛峤。
“你也这么看?”
“能在这个位置上坐着,还是有点手段的。”丁辛峤有些感叹,一个表情就能让他这个专业事故调查员把话咽回去,能是什么简单人物。
长得好看,并且知道自己长得好看,还不介意利用这一点的女人,在男人堆里做事,必然能掌握不少主动权。唐如心为达目的能做出什么程度的牺牲,他不清楚,至少目前看来,她绝不是刚直不阿的类型。
“非善类。”林霜降突然开口,把三个男人吓一跳。
他们几乎忘了她的存在,这一声儿出来跟闹鬼似的。她坐在不远的角落,目光直直看着他们三个。
郁垒来了兴致,端着盒饭踱步到林霜降身旁笑道:“说说。”
林霜降想了想,冷声道:“她没有问过刘栋的情况,她不在乎人命。对自己工作的失误没有愧疚,只想着怎样推卸责任,怎样保住自己的官位。”
郁垒有些意外地打量了下林霜降,然后又看了一眼丁辛峤,并从对方眼中看到一抹无奈。
“这些是你的感觉还是,有什么依据?”郁垒追问。
“她的言谈举止就是依据。”林霜降面色不虞,语气越发森冷,“你们男人就吃这套罢了,都不是好东西。”
说完,林霜降将未吃完的盒饭扔进垃圾桶,坐会议室角落看手机去了。
“不是好东西”的男人们面面相觑,不明白怎么被扫的这一梭子弹,连反驳都找不到思路。
“郁队是觉得唐总有什么问题吗?”陈景舟也将饭盒扔垃圾桶,顺势立在郁垒旁边,也靠在窗台上。
郁垒几口饭扒进嘴,鼓着腮帮子比划,“几个大男人,老背后议论人女孩子,多不礼貌。”
说完,他把饭盒一收,拎起垃圾桶里的垃圾袋就往外面走,留下两个“不礼貌”的大男人在他背后无言以对——明明是他先问的。
唐如心这通电话打了十几分钟,人也越打越远。原本还站在会议室门口,现在已经在楼梯间的垃圾桶旁边了。
郁垒在内心用陈景舟的命发誓,他不是故意偷听的。毕竟要扔垃圾,总要等垃圾桶旁边的人离开不是?
“可以,但不能以补偿金的名义。总额可以对标,但名目要换。去找于哲,让他出个分次交付的方案。”
“让你去就去,于哲会答应的。对,这次的让她重述。以后不管那边多少次问话,给到我们的信息必须同步,让她录音录下来。还有,你去孙承泽那边公关,其他的我来想办法。”
挂上电话,唐如心长出一口气,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这才从楼梯间出来。然后就看见郁垒靠在楼梯间的门边看手机,另一手拎着一袋垃圾。
“唐总好忙啊。”郁垒微笑,侧身越过她走进楼梯间,哐一声将装满饭盒和饮料瓶的垃圾袋丢进半人高的垃圾桶。
唐如心算了下大概的吃饭时间,加上自己刚才发呆的那一会儿,心中大约有了数。
“工作量比较饱和。”她笑了笑,将手机放回口袋。
“挺不容易的吧,在这种规模的企业承担安全责任。”郁垒走在靠窗那侧,配合她的步幅缓慢走着。
“这年头,谁都不容易。”
“是啊,尤其是死者家属。”
闻言,唐如心唇边的笑淡了点,心中满是无奈,甚至想叹气。
“老天爷真是偏爱你。怎么能在给你这样一副皮囊后,又给你这样一个脑子啊?”唐如心说得哀怨,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羡慕嫉妒恨,只差没咬张小手帕了。
郁垒一怔,随后反应过来自己头上被扣了两顶高帽子,还扣得非常真情实感,让他这个戒备心十足的刑侦警察都忍不住嘴角上扬——谁不喜欢被夸帅和聪明呢,尤其是被美女夸。
他侧头看向窗外,在心里抽自己两个嘴巴——林霜降说对了,他们这种不是好东西的东西确实吃这套。
“作为企业方,调查死者个人情况也是你们权限范围内的事,毕竟涉及补偿金。但要求死者家属把给警方的所有信息都同步给你们,针对性是不是有点太强了?”
唐如心停下脚步,看了他片刻说道:“不是补偿金,是慰问金。在工伤认定没下来前,企业方给出的一定不是补偿金。”
“OK,慰问金。”郁垒改口。
“要求死者家属给警方的信息,和给企业方的信息保持一致,在法律层面是不允许的吗?”唐如心歪着头问道,脸上的疑惑显得她格外无辜,像懵懂的学生在请教老师问题。
郁垒想了想,一时竟分辨不出她是不是故意装傻。
“如果确认是命案,就不允许了。”
唐如心上前一步,仰头看着他,一字一顿问道:“所以,现在是命案吗?”
看着如此近距离目不转睛注视着自己的唐如心,郁磊莫名想退一步。这念头一起,他立马就克制住了。
唐如心笑了笑,不等他回答就转身走开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