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初冬凌晨两点,雪不知什么时候下起来。雪花从未关紧的窗缝飘入,钻进背窗而坐的老赵的衣领,冰得他一哆嗦。
他忙站起身去关窗,然后发现漆黑的窗外,似乎站了个人。
那人背光而立,只一个轮廓被警局院子里的路灯照亮,看不清衣着样貌。个子不高,微佝偻着腰,是个男的。他不进来,也不离开,就这样站在窗子外,面朝老赵的方向。
即便看不清这人的脸和目光,甚至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看自己,老赵依旧被吓得断了两秒呼吸,关窗的手也随呼吸一起顿住。然而下一刻,老赵缓缓将窗户关紧,什么都没看见似的转身坐回去了。
干了几十年警察,这是老赵值的最后一个夜班。明天下班后,再进这个门,还有一年退休的他就要去档案室报道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人不进来,就没他的事,当没看见算了。
而且以他多年一线刑警的直觉,这人的事儿应该挺麻烦的。
下着雪的大半夜,就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杵在警局院子里,既不进来报案也不离开,要么本人没想好要不要报警,要么就是报警也解决不了的事儿,左右都是麻烦。
“年纪大喽,眼神儿是真不行了……”老赵喃喃自语着,将鼻梁上的老花镜往上挪了挪,凑近电脑屏幕拖动鼠标。
继续下了五分钟围棋,老赵回头看了看,那人影没了。若是恐怖片儿,此刻他再转过头应该能看到那人就站在他电脑桌前,说不定还把脸怼在他后脑勺前呢。
如此想着,老赵不由自主放缓呼吸,放慢动作,拧着身子一点点往回转。
桌前空无一人,开着的玻璃门前也没有人。老赵长出一口气,为自己的胆小微微汗颜。几十年民警了,还是这么怂,让那帮臭小子知道得笑话死他。
这口气刚松下来没几秒,一阵拖拉沉闷的脚步声自门边传来。
老赵认命地退出围棋游戏,从一旁的文件架中取出接警笔记本。虽然现在都是自动化办公,但对于五十九岁的老赵来说,还是纸笔用着习惯。最后一个夜班,果然没那么容易过去啊。
报案人自称是东河炼油化工公司的一名操作工,名叫刘栋,四十二岁。
就这三个信息,老赵用了十来分钟才问出来。这人在外面站太久了,久到嘴皮子都冻僵了,一开口就哆嗦。话说了不少,老赵一个字听不清。热水、小毛毯、暖手宝,给他缓了好一会儿才说明白。
问到报案事由时,刘栋说,有人要杀他。
01
赵国良不是个信命的人,然而当他看到死者的脸时,这个接受了几十年唯物主义教育,还有一年就退休的老警察,首次觉得命运这东西,可能真的存在。
警察生涯的最后一个夜班,他接了刘栋的报案。退到后勤岗位一个多月了,偏偏今天外勤警员不够,他被临时拽到现场充数。档案室那么多“老弱病残”,偏偏点了他的名儿,而死者竟然就是由他接警,并同时撤销报案的刘栋。
这不是命是什么?
赵国良不是官儿,就是个普通了几十年的普通警察,不存在什么晚节不保被降级降职的事儿,他没得降。但做错判断间接导致报案人身死这种事,对他来说还是有压力的——他要脸。
此时的他不得不考虑另一种可能性,如果那天没让刘栋撤案,如果他坚持给他立案了呢?多调查一下,刘栋是不是就不会死了,或者不会死这么快?
赵国良蹲在地上,将白布盖回死者脸上,起身时将一旁拍照取证的警员吓一跳。
“认识啊?脸色这么难看。”
“不算,吧。”赵国良嘟囔着应了一声,难掩心虚。
“那就是见过。”技侦陈景舟放下相机,抖着眉毛朝赵国良凑了过来,“哪儿见的?啥时候见的?”
陈景舟是出了名的吃瓜党,小到队长踩狗屎,大到局长挨批评,队里上下就没他不敢打听的八卦。赵国良时常觉得他这德行,真白瞎了这么个雅致的名儿。
“回头再说,干好你手头的活儿!”赵国良没好气。
没什么好瞒的,但他就是不想说,至少现在不想。
时近年关,凛冬的雪一场场下,急得像赶年终KPI。户外逗留超过十分钟,就能把人冷得骨头缝儿里都冒寒气。
这种天气,急救中心的人在确认刘栋死亡后就撤了。非正常死亡,不归医务系统管。眼下除了东河炼化的人,就只剩警方和应急管理局的人还留在现场,而后者才是这件事的重点相关方。
接到出警电话时,说的是东河炼化发生亡人事故。既然已经定性为“事故”而非“案件”,和警方的关系就不大了,出个警不过走个确认程序。所以才会派已经退外勤的老赵,和仍处于实习期的陈景舟来。
若来的不是赵国良,这事儿就百分之百是“事故”了。
所以,命运这东西,别看它瞧不见摸不着,却总在关键的时候刷一波存在感。谁信或不信的,它根本不在乎。
“口唇和指甲呈灰蓝色,结膜充血,喉咙水肿,口中有泡沫状液体。应该是硫化氢中毒死亡,详细情况等尸检。”法医结束初步检查,一边做记录一边站起身对赵国良说道。
“那就是事故没跑了。走,签字画押收工。冻死了……”陈景舟掸了掸警帽上落的雪,转身朝东河炼化的负责人走去。
赵国良一把拽住他,“等会儿,我打个电话。”
在陈景舟两眼冒出八卦的光之前,赵国良捏着手机走开几步,并用目光警告他别靠过来。
陈景舟撇撇嘴,转头和法医闲聊去了。
“赵叔都快退休了,还这么敬业,啥事儿都要请示领导,一点错儿不肯犯。”
“都像你这么糊弄,你们支队好全体养老了。”法医小姐姐翻他个白眼,继续低头写记录。
“什么叫糊弄?你说的硫化氢中毒,不是事故是什么!”陈景舟瞪大眼睛,满脸不服,“谁还能用硫化氢杀人了,扩散浓度和范围都没法控,疯了吗?”
“保不准有反社会人格呢,毒死几个算几个。”法医戴着手套,捏着笔在陈景舟眼前晃了晃。
“不对,赵叔绝对还有别的小九九儿。他都快退休了,没事儿给自己找什么麻烦,肯定有事儿!他好像和这人认识……”陈景舟一边说一边往赵国良的方向挪。
赵国良背对着他打电话,没察觉后面多了只耳朵。
“对,当时他家人突然赶来,说他精神压力太大说胡话。”赵国良皱着眉头,一张满是皱纹的脸看起来五官更紧凑了。
“不是,郁队,那天我本来就是最后一个夜班……没,没有!那肯定不能有,我没劝他撤案。是他被老婆劝住,自己要求撤的……”
“对,当场就撤了,说就当他们没来过,让我千万别联系他们公司,害怕影响他工作。我就没往系统里录……是!我现在就回去找原始记录。好,好,知道了。”
他回身,差点撞到陈景舟凑过来的脑袋。
“啧,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八卦呢!”赵国良一巴掌拍向陈景舟没来得及缩回去的脑袋上,拍了个空。
陈景舟赶紧一手扶住帽子一手把住赵国良的手,他怕他下了力气没打着人再摔一跤,老胳膊老腿了,别临退休落一工伤。
“刘栋报过案啊?事由是什么,该不是觉得自个儿要死?”陈景舟压低了声音问得神秘兮兮。
这崽子八卦是八卦,智商还是在线的。要不是报案事由和生死相关,他也不至于急吼吼打电话找骂。赵国良从鼻子里喷出一个“哼”,翻了他一眼算回答了。
“那这,到底是不是事故?”陈景舟的眉头拧起来,略带青涩的脸上露出罕见的为难。
“不好说,反正事故认定书先不签。我回去一趟,你保护现场。”赵国良收起手机,示意陈景舟去和炼厂的人打声招呼。
“我一个人啊?”陈景舟指着自己,惊讶地看向赵国良。
“咋,还怕有人揍你啊?”赵国良不可思议地打量他一记,看智障似的,“我马上回来了。”
“不是,我……”
陈景舟话未完,赵国良已经窜上车,并甩上车门一脚油门冲出去了。
“我还是个实习的。”陈景舟喃喃将未完的话说完,有点委屈。
法医走过来说道:“我们也撤了,回头报告出来了联系你们。”
陈景舟一惊,急忙薅住法医的袖子,满脸恳切:“姐姐。”
“叫妈也没用。尸体得赶紧弄走,这气温,再在户外留一阵,死亡时间推断会出错的。”法医安慰地拍了拍他肩膀,“保护个现场而已,又不是叫你抓罪犯,怕什么。”
也,有道理。陈景舟想了想,突然觉得这是个机会,万一被自己找到有用的线索呢?思及此,他眼睛都亮了。扫了一圈围站在不远处的两方人马,感觉看谁都不像好人。
他重新戴上手套,来到发现死者的那口下水井旁边,撑着井边沿就要下去。
“陈警官。”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落雪的间隙传来,仿佛将寒气也一并送进人耳朵,陈景舟莫名被激得一哆嗦。
“有限空间气体检测时效过了,要再下人得重新做气体分析。或者,你把这个背上。”
陈景舟抬起头,一个空气呼吸器递到他眼前,几乎占据了他全部视线。
见陈景舟面露迷茫,丁辛峤微弯眉眼,露出职业微笑,自我介绍道:
“应急管理局调查员,丁辛峤。”
“啊,你好,我是刑侦支队陈景舟。”
陈景舟忙站起身,取下手套后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这才握住了丁辛峤的手——这是一双知识分子的手,只握笔的中指略带老茧,指节骨感修长。
丁辛峤握手的力道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既不让人觉得轻慢,又不过分热络。像他口罩上方的那双眼睛一样,明明弯出笑意,却只笑出个形,眼底静得像枯井。
陈景舟莫名地不太喜欢他的眼睛。这情绪产生得毫无道理,以至于陈景舟自己都觉得自己神经,便立刻将这感觉掐死在心里。
“口罩还是戴上吧。理论上井里的硫化氢残留量不足以扩散到井外,但,万一呢。”丁辛峤指了指自己戴着口罩的脸。
“口罩能防硫化氢?”陈景舟疑惑。
“聊胜于无。”丁辛峤无奈道,“总不能让现场每人都背个空呼,说话会不方便。”
陈景舟没背过空气呼吸器,只看就知道这东西不轻,光半人高的气瓶都快十斤了。面罩再一戴,别说讲话了,对面站着谁都难认。好奇心起,陈景舟觉得来都来了不尝点新鲜的未免可惜。
“我试试,这怎么背?”
见陈景舟拉过空气呼吸器的背带就要往肩膀上套,丁辛峤愣了愣。他就随口说一句,压根儿没想让这位下井,谁知这人真要背。
第一次见这么没眼力劲儿的。
丁辛峤低头将口罩往鼻梁上压了压,再抬头时,眉眼恢复了职业微笑。只见他抬手,招来个一直候在旁边的操作工人。
“你教陈警官背一下空呼。”吩咐完,丁辛峤便笑着转身了。
陈景舟钝感力突破天际,压根儿没看出丁辛峤的冷淡,只以为他有别的事要忙,竟还抽空过来提醒他一句,是个好人。
丁辛峤低头踩着雪,一步一顿地走向自己同事。其实他不太想过去,之所以注意到陈景舟要下井,也是他听人说话听得跑了神。但比起教人背空呼,他宁可去听废话。
那些车轱辘话来来回回说了多年,不是“安全意识不够”就是“岗位技能不足”。但凡企业出安全事故,无论大小种类,这两句万金油什么时候都能用,且没得反驳。
就算能反驳,谁又敢反驳。这种时候,涉事企业恨不能跪下听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