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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作者:椰子味奶皮酥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剧本研讨会上的那场小小交锋,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散去后,水面似乎恢复了平静。


    但水面之下,某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陈灏明显收敛了许多,至少在明面上,不再公然质疑剧本或试图强化感情线。见面时依旧会客气地打招呼,但那份客气里,多了层不易察觉的隔阂与冷淡。


    我(林夕)并不意外,也无暇过多在意。娱乐圈本就是个人情浮沉的名利场,因戏结缘或因戏生怨都属常态。我的全部心神,都已系在即将开始的《星墟》正式拍摄,以及那个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沉重的角色——叶文婧身上。


    进组前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快进键。定妆照拍摄、新闻发布会(我作为女二号,只需保持微笑,回答几个预设好的问题)、与各部门协调档期……忙得脚不沾地。


    但在这些纷繁芜杂的间隙,我与苏晴那方寸屏幕之间的“安全区”,却意外地维持着一种稳定的、仅限于角色探讨的交流频率。


    通常是由我发起。针对某个新调整的剧本细节,或者某个困扰我的表演难点,写一封措辞严谨、目标明确的请教邮件。她回复的时间不定,有时隔天,有时需要三四天,但总会回复。内容依旧简洁,批注精准,绝不逾越“叶文婧”这个主题半步。


    我们没有再提视频通话。那次的尝试像一次极限挑战,双方都耗尽了气力,需要漫长的时间来恢复。眼下的邮件往来,成了我们之间最舒适、也最可持续的平衡点。


    然而,这种平衡,似乎正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缓慢渗透的什么东西,悄然改变。


    起初是极其细微的差别。


    比如,她批注的措辞,虽然依旧专业冷静,但偶尔会多出一两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形容词。在解释叶文婧某个沉默场景下的心理时,她会写“这是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或者“此处应有被巨大未知包裹的……微渺感”。


    这些词语,像不经意间散落的碎片,让我得以窥见一点点,她构建叶文婧那个世界时,所参照的、属于她自身的情绪底色。那底色,是如此的荒凉与孤独。


    再比如,有一次,我在邮件里随口提及,为了找状态,连续几天都在深夜去天文台体验观测,看着那些冰冷的仪器和浩瀚的星图,更能体会叶文婧的“认知维度差异”。


    她下一次回复时,在批注的末尾,极其罕见地、没有任何上下文地,附加了一句:


    “星图很美,但也……很冷。”


    只有七个字。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我的心。


    她看到了我邮件里那句与表演并无直接关联的闲笔,并且……回应了。用一种分享感受的方式。


    那一刻,我对着电脑屏幕,怔了很久。


    我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扇紧闭的门前,原本只是礼貌地叩击,询问关于门内一件艺术品的细节。可忽然间,门缝底下,悄悄塞出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制作者在创作这件艺术品时,指尖感受到的冰凉。


    这是一种……信任的试探吗?还是一次无意识的流露?


    我无法确定。


    但我知道,我不能惊动她。任何过度的反应,都可能让她像受惊的含羞草,瞬间闭合。


    我按捺住内心的波澜,在回复邮件时,刻意没有回应她那句关于星图的话,依旧将全部焦点集中在表演技巧和角色逻辑上,只是语气,在不自知中,或许比平时更柔和了一些。


    这种变化是潜移默化的,像春天的冻土慢慢消融,几乎难以察觉。直到另一件小事的发生,才让我猛然意识到,那条连接我们屏幕的纤细通道,承载的东西,或许比我想象的要多一点点。


    那是在一次针对叶文婧重头戏的邮件往来中。那场戏是叶文婧的理论首次得到似是而非的数据印证,她在极度的兴奋与更深的恐惧中崩溃大哭——这是剧本里极少数允许她情绪外泄的场面,但要求极高,需要演出那种理性彻底崩盘、灵魂暴露在真理强光下的战栗。


    我反复揣摩,总觉得差一口气。于是照例写信向苏晴求救,详细描述了我的理解和瓶颈。


    她的回复比平时晚了整整五天。


    附件里是密密麻麻的批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详尽,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燃烧般的剖析欲。她不仅拆解了叶文婧那一刻每一秒的心理变化,还引用了某些哲学和物理学概念来佐证那种状态,字里行间充斥着一种被压抑的、汹涌的情感力量。


    而在邮件的正文,只有一句看似平常的话:


    “抱歉回复晚了。前几日状态不佳。”


    “状态不佳”。


    这四个字,像一根针,轻轻刺了我一下。


    我立刻回想起周编辑最初提到她时,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回想起初次见面时她苍白的脸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回想起视频通话里她用力压抑的、短促的呼吸。


    一些模糊的猜测,在我心中逐渐清晰起来。


    她拥有的,或许不仅仅是“艺术家的敏感”。那可能是一种更具体、更折磨人的东西。


    一股强烈的同情和理解,混杂着对那份惊人才华的珍惜,涌上心头。我想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关心。


    但我知道,任何直接的慰问,都是冒犯。


    我盯着那封邮件,沉思良久。然后,我回复了一封很长的邮件。


    在邮件里,我丝毫没有提及她的“状态”,只是极其专注、甚至带着某种学术研讨般的热情,回应了她所有的批注,提出了更深层次的问题,并且,破天荒地,在邮件最后,分享了一段我为了理解那种“理性崩盘”状态,去观看一部关于神经元与宇宙结构类比纪录片时的震撼感受。


    我没有问“你还好吗”,我没有说“请保重”。


    我只是……在她展示了她世界的冰冷与浩瀚之后,也向她敞开了一扇我这边世界的,小小的、与之共鸣的窗户。


    我想告诉她,我或许无法完全理解你的“状态”,但我能看到你通过叶文婧展示的那个世界的壮丽与严寒。而我,正在努力靠近它。


    邮件发送后,我合上电脑,走到窗边。


    夜色深沉,看不见星星。


    我不知道这封邮件会带来什么。也许她会觉得被冒犯,从此缩回更坚固的壳里。也许,那扇门会再打开一条微不可查的缝隙。


    这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冒险。风起于青萍之末,我试图捕捉的,正是那最微弱、也最不确定的一丝气流。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苏晴坐在昏暗的房间里,屏幕的光映着她疲惫但异常清亮的眼睛。她逐字读着林夕那封长长的、充满了理解与共鸣的回信,手指轻轻触碰着屏幕上那些关于宇宙与神经元的描述,久久没有动作。


    冰层之下,暖流暗涌。


    某种基于纯粹理解与共同守护而萌生的情谊,正在无声无息间,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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