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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公主试炼

作者:芮祎Sophie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深秋,洛阳宫苑的梧桐叶片片凋落,在地上铺了一层金黄,却被连日阴雨浸透,显出几分颓败的晦暗。紫微城中,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比秋寒更刺骨。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权势日炽,已不满于仅在奉宸局内承欢献媚,其触角愈发深入地伸向朝政,与东宫李显、相王李旦乃至武氏诸王的关系日趋紧张。太平公主府澄心堂内,往日井然有序的文书流转,也隐隐透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凝滞与谨慎。


    这日傍晚,秋雨淅沥,值房内烛火早早点燃,却驱不散满室阴冷。同僚们已陆续散去,杜善正整理着当日最后几份关于太仓粮储的度支报表,郑司记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案前,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杜掌记,殿下召见,随我来。”郑司记的声音压得极低,不容置疑。


    杜善心中一凛,放下手中文书,整了整衣冠,默默跟随郑司记穿过几重寂静的廊庑,来到公主府深处一间极少启用的密室。室内只点了一盏青铜雁鱼灯,光线昏黄,太平公主独自端坐于一张紫檀木大案之后,身着玄色常服,未佩珠翠,面容在跳动的光影下显得格外深邃难测。案上,只放着一卷用普通青绫包裹的文书,不见题签。


    “坐。”公主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威压。


    杜善依言在下首的绣墩上小心坐下,垂首恭听。


    太平公主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方缓缓开口,直截了当:“今日召你,有一事相托。此事关乎重大,牵涉甚广,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她指尖点着案上那卷文书,“你且先看此物。”


    杜善起身,双手接过文书,解开丝绦。展开一看,心头猛地一震。这并非正式奏章或敕令,而是一份密报的抄件,内容骇人听闻:竟有人暗中串联,欲罗织罪名,劾奏东宫属官“阴结党羽,图谋不轨”,并将线索隐隐引向相王李旦。密报中虽未直言主使,但字里行间提及的几位关键人物,皆与张易之兄弟过从甚密,且奏疏拟定的呈递渠道,竟欲绕过鸾台、凤阁,直通御前。更险恶的是,密报称,此举或得到部分武氏子弟的默许,意在借刀杀人,一石二鸟,既打击东宫与相王,又能借此揽功固宠。


    杜善指尖冰凉,迅速浏览完毕,将文书轻轻放回案上,心中已如惊涛骇浪。此事若成,必将引发朝局巨震,甚至可能重演当年酷吏横行、宗室凋零的惨剧。而太平公主将其示于自己,用意何在?


    “看明白了?”公主的声音依旧平淡。


    “卑职……看明白了。”杜善声音微涩。


    “你素来谨慎,文书功底扎实,且对朝中各方势力脉络,应有察觉。”太平公主凝视着她,“此事,本宫不便直接插手,亦不能明面阻挠。但,绝不能任其发生。你需要做的,是设法让这份弹劾,无法以他们预设的方式,送达御前。”


    杜善心跳如鼓。公主这是要她暗中作梗,拦截或破坏这份即将发生的政治构陷!而且是在不暴露自身、不牵连公主的前提下。这无异于火中取栗。


    “卑职愚钝,不知……该如何着手?”杜善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文书之流转,自有规制。”公主眸光锐利,“弹劾奏章,尤其涉及储副、亲王,须经门下省审核封驳,方得呈送。然若有人欲走捷径,必在文书格式、呈递程序上做文章。你精通此道,当知其中关窍。”她顿了顿,语气更沉,“此外,鸾台、通事舍人等处,亦有规程可循。如何利用这些规程,在不露痕迹的情况下,延缓、质疑乃至使其程序无效,便是你的试炼。”


    杜善瞬间明了。公主是要她利用对文书制度的极致熟悉,在规则的缝隙间行事,做一个无声的“拆局者”。这需要不仅对律令格式了如指掌,更要对各方势力的行事风格、可能利用的漏洞有精准预判,还需有临机决断的胆识。


    “此事成败,关乎无数人身家性命,亦关乎朝局稳定。”太平公主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漆黑的雨夜,“本宫知你素来明哲保身,但值此非常之时,需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你,可愿一试?”


    杜善深吸一口气,感受到肩头千钧重担。她知道,这是公主对她忠诚与能力的终极考验。若成,则将真正进入核心圈子;若败,或稍有差池,则可能成为弃子,甚至死无葬身之地。她想起这些年在文书海中看到的倾轧与黑暗,也想起珍珠、以及那些默默相助的同僚,更想起自己内心深处那份对公正底线的微弱坚守。


    她起身,屈膝一礼,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卑职蒙殿下信重,敢不竭尽全力?愿试之。”


    “好。”公主转身,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具体如何行事,本宫不会指示。一切,靠你自行斟酌。郑司记会给你必要的权限,调阅相关规程旧档。记住,你从未见过这份密报,今日亦未曾来过此地。”


    “卑职明白。”


    回到澄心堂的值房,已是深夜。雨声未歇,杜善独坐灯下,心潮难平。她铺开纸笔,却未急于书写,而是闭目凝神,将整个文书流转流程在脑中细细过了一遍:从奏章的起草、用印、封装,到递送通政司(或直送银台门)、登记、转呈鸾台或门下省审核、封驳、进呈……每一个环节,都可能被利用,也都可能被阻击。


    她首先想到的是格式。弹劾东宫、亲王,需引用律条,格式要求极其严格。若能在其引用律条、措辞、甚至用印规范上找出细微的瑕疵,便可质疑其严肃性,要求发回重拟,以此拖延时间。


    其次,是呈递程序。若对方真欲绕过常规渠道,直送御前,则必然违反“臣下章奏,皆由门下”的祖制。她需预先了解哪些宦官、通事舍人可能被买通,并设法在程序登记上设置障碍,或引起鸾台、门下省的注意,使其无法“暗度陈仓”。


    再次,是信息利用。她不能直接警告东宫或相王,但或许可以通过某种看似不经意的文书往来,将某种“近期或有风波,需谨言慎行”的暗示,传递到相关府署,使其有所防备,降低被构陷的风险。


    这是一场无声的棋局,对手在暗,她亦在暗。每一步都需计算精准,不能留下任何指向自己或公主府的痕迹。她需要调动这些年积累的所有知识、人脉与智慧。


    接下来的几日,杜善如常处理公务,但暗中开始行动。她以核校旧档为名,调阅了近五年所有涉及弹劾宗室、重臣的案例,仔细研究其成功与失败的关窍;她“无意”中在与鸾台一位交好的低阶文书官核对普通公文时,聊起近日银台门接收奏章的新规,看似随口一提,实则打探消息;她甚至利用珍珠在鸿胪寺的人脉,侧面了解与张氏兄弟往来密切的几位官员近期的动向。


    终于,在密报预估的奏章呈递日期前三天,杜善发现了一个关键点:根据旧制,凡弹劾奏章,需附有检举人或经办官员的明确职衔、画押,且用印需与职事相符。而据她侧面了解,那位被密报点名为主要发起人的御史,其御史职衔的任命文书,因吏部近期流程积压,竟尚未完成最终用印归档!换言之,其以御史身份正式弹劾的程序合法性,存在可质疑的漏洞。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杜善不动声色,在一份需要鸾台、门下省共同核议的关于官员考课规则的文书草案中,于一条关于“奏事官员身份核验”的条款旁,用极工细的笔迹,添加了一段看似补充说明的文字,引经据典,强调“凡奏事,必验明正身,职印相符,方可受理,以防冒滥”,并特意举了前朝因官员印信未备而致奏章无效的旧例。


    这份草案按流程送至门下省审核。果不其然,数日后,当那份针对东宫的弹劾奏章试图以特殊渠道呈递时,门下省一位素以严谨著称的给事中,恰好因审核那份考课草案,对官员身份核验格外敏感,当即提出质疑,以“劾奏者印信未备,程序有瑕”为由,将奏章驳回,要求补充证明。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一驳回,不仅拖延了时间,更将这份原本欲暗中进行的弹劾,暴露在了鸾台、门下省等正规机构的视线之下,使其无法再悄无声息地直达天听。同时,也给了东宫和相王府警觉和应对的时间。


    最终,这份充满阴谋的弹劾,在各方势力的博弈和关注下,未能掀起预期的风浪,渐渐不了了之。


    风波过后,一切仿佛恢复平静。郑司记对杜善的态度愈发温和信任,交办给她的文书也越发核心。太平公主未曾再提及此事,但杜善知道,她已通过了这场凶险的试炼。


    秋雨初歇,月色清冷。杜善独立窗前,望着庭院中积水的倒影。经此一役,她不仅更深地卷入了权力漩涡,也更清晰地认识到,在这九重宫阙之内,文书不仅是记录与传达,更可以是无形战场上的刀剑与盾牌。而她,已然成为执掌这特殊武器的一员。前路,必将更加艰险,但她已无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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