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洛阳的暑气初显端倪,太液池的荷塘初绽新绿。太平公主府澄心堂内,却因一桩突如其来的外藩事务,平添了几分不同于往日的紧张气息。案头堆积的文书里,夹杂着越来越多来自鸿胪寺、以及涉及西域都护府的急件。杜善敏锐地察觉到,这些文书多与西域局势相关,尤其聚焦于日益崛起的大食(阿拉伯帝国)及其与唐朝在西域的博弈。
这日午后,杜善正埋首校勘一份关于安西四镇兵员调配的度支奏抄,郑司记面色凝重地走来,将一卷用深青色绫帛密封的文书递到她手中,低声道:“此乃鸿胪寺转来的急件,涉及康国使团事宜,内有蹊跷。殿下有命,着你先行细核,凡有涉及……旧日疏勒镇将安氏一族之信息,需格外留意,单独录出,不得外泄。”言毕,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杜善一眼,补充道,“珍珠掌籍近日身体不适,告假休养,此事你暂代其责,务必谨慎。”
“疏勒镇将安氏?”杜善心中咯噔一下。她自然知道珍珠祖上乃西域人士,但具体渊源,珍珠从未细说,只言祖辈因商贾之事迁居凉州。这“疏勒镇将安氏”莫非与珍珠有关?她压下心中疑虑,恭声应下。
回到值房,杜善小心地解开密封。文书是鸿胪寺一份关于接待康国副使的例行记录抄本,内容本是寻常的觐见礼仪、赏赐清单。然而,在附录的副使随行人员名单中,一个用墨笔圈出、旁有朱砂小字批注的名字,让杜善的呼吸骤然一紧——“译语人安墨啜”。
批注是鸿胪寺一位主事的笔迹:“此译语人安墨啜,自称祖籍疏勒,系唐故疏勒镇将安伏帝延之族孙。然查旧档,安伏帝延于仪凤年间因‘交通吐蕃’疑案被诛,家族离散。此人身份可疑,或为冒称,或另有隐情,恐涉旧案,宜细查。”
安伏帝延!杜善虽不熟悉西域旧事,但也知“交通吐蕃”在当年是足以族诛的重罪。若珍珠果真与此族有关……她不敢深想,立刻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同。时值朝廷与吐蕃关系微妙,西域局势动荡,任何与前朝“叛将”牵扯的嫌疑,都可能被无限放大,引来杀身之祸。珍珠的突然“告假”,恐怕绝非偶然。
她强自镇定,先依惯例将文书主体内容核校完毕。随后,目光再次落在那行要命的批注上。如何“格外留意,单独录出”?是如实抄录,呈报上去,还是……她脑海中闪过珍珠平日里明媚的笑容,想起她偷偷塞给自己的胡饼、蔷薇露,想起她在自己受罚时的仗义执言,想起两人在无数个值夜时的低声细语和相互扶持。
不能!绝不能将这份可能将珍珠推向深渊的文书,就这般呈送上去!但若擅自隐瞒,一旦事发,自己亦将万劫不复。
杜善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值房内。窗外蝉鸣聒噪,室内烛火摇曳。她凝神静思,回忆起公主府文书处理的细则。此类附有批注的抄本,若核校人认为批注存疑或需进一步核实,有权以“贴黄”形式附加说明,建议暂缓处理或转交相关部门复核。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规则缝隙。
她取过一张贴黄纸条,提笔蘸墨,用极其工稳冷静的语气写道:“查该批注所引‘安伏帝延’旧案,事隔二十余载,档案散佚,详情难考。译语人安墨啜之身份,仅凭其自述及鸿胪寺初步存疑,尚无实据。依制,此类涉及前朝旧案、且无确凿证据之人员嫌疑,宜先转由有司密查核实,不宜直呈御前,以免惊扰圣听,或致无辜牵连。建议将此节单独抽出,密送刑部司门司存档备查,暂不纳入本次使团接待常规文书流转。”
写罢,她将贴黄轻轻粘在批注那一页的页缘。此举,既未隐瞒信息,也未否定嫌疑,而是以“程序合规”为由,将问题的处理引向了一个更繁琐、更不易引起高层立即关注的方向——刑部司门司的档案库。那里文书堆积如山,一件无明确指控对象的陈年旧案线索,很可能就此沉底,等待不知何年何月的“核实”。
随后,她将那份录有批注的附录页小心撕下,另用一张素纸誊抄了使团名单正文,并在归档目录上注明“附录一页因涉存疑事项,已按规单独□□刑部司门司备案”,然后将主体文书重新装订好。整个过程,她的手心沁出细汗,但动作却异常平稳。
处理完毕,她将重新装订的文书与贴黄说明一并呈给郑司记。郑司记仔细看过贴黄内容,又抬眼深深看了杜善一眼,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人心。良久,她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依规办理,甚好。此事我会亲自向殿下禀明。” 她接过文书,并未再多问一句关于珍珠或是安墨啜的话。
数日后,珍珠回到了澄心堂,脸色略显苍白,但眼神依旧明亮。她见到杜善,如常地笑了笑,递上一包新得的西域干果,低声道:“前几日染了风寒,劳你惦记了。” 一切仿佛如常。
但就在当夜值宿时,珍珠趁无人注意,将一个揉成小团的纸条塞进杜善手中。杜善回到值房角落展开,上面只有珍珠用熟悉的、略带异域风骨的笔迹写的一行小字:“安墨啜乃吾族叔,疏勒城破后流落康国。此事关乎全族性命,谢君援手,恩同再造。”
杜善将纸条就着烛火焚毁,灰烬落入笔洗,无声无息。她心中已然明了,珍珠那看似洒脱不羁的西域背景之下,竟隐藏着如此惊心动魄的家族秘辛和生存压力。她此次“染病”,恐怕正是家族得知消息后,让她暂避风头的安排。
自那以后,两人之间产生了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杜善在处理涉及西域、尤其是疏勒、康国、大食相关的文书时,会更加留意可能牵连珍珠家族的信息,有时甚至会凭借对文书规则的熟悉,提前做一些不着痕迹的规避或引导。而珍珠,则仿佛卸下了一层重负,对杜善更加信任,偶尔会向她透露一些西域的风土人情、各方势力纠葛的内幕,这些信息往往能让杜善对文书背后的局势有更深刻的理解。
一日,两人核对一批关于朝廷赏赐安西都护府将士的清单,其中提及一批由凉州工坊承制的军械。珍珠瞥了一眼,低声对杜善说:“这批兵甲的款式,有几分像当年吐蕃人喜欢的制式……凉州那边,水浑得很。” 杜善心中记下,在后续核验相关度支文书时,便格外留意了凉州军器监的账目,果然发现一些不易察觉的疑点,她并未声张,只是在其归档备注中,添了一句“凉州供安西军械账目,宜与往年细校”,留下了伏笔。
圣历三年元日大朝会前后,事务繁忙。有一份关于诸藩使臣觐见位次的文书,需核定康国使团的位置。按惯例,康国使臣位次在波斯、吐火罗之后。但杜善发现,礼部此次拟定的方案,却将康国使团的位置提前了数位,几乎与较重要的龟兹、于阗并列。批注理由是“康国近年抗大食颇力,宜示优渥”。
珍珠看到这份文书时,眉头微蹙,私下对杜善言:“康国王庭如今内部纷争不断,亲唐派与亲大食派势同水火。如此高调提升位次,恐非福而是祸,会激化其内部矛盾,亦可能引起大食警觉。” 杜善深以为然,在草拟复核意见时,便引经据典,建议位次调整宜循序渐进,避免过于突兀,引人侧目。这份意见最终被郑司记采纳,位次方案做了微调。
通过这些事件,杜善不仅帮助珍珠化解了危机,更在不知不觉中,借助珍珠那来自西域的、不同于中原官场的独特视角,对复杂的边疆外交与国际局势有了更立体、更敏锐的认知。她们的友情,在这充满风险与机心的深宫之中,因共同守护一个秘密而变得更加牢固,如同生长在悬崖缝隙中的藤蔓,在风雨侵袭中,缠绕得更加紧密。
暮春之夜,两人值宿,分食着一块珍珠家乡风味的胡饼。窗外月华如水,寂静无声。珍珠忽然轻声说:“阿善,你知道吗?在我们疏勒,有一种骆驼刺,长在戈壁滩上,看着枯瘦,根却扎得极深,能吸到地下很远的水。我觉得,我们就像那骆驼刺。” 杜善闻言,默然良久,握住了珍珠的手。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感到,在这冰冷彻骨的宫墙之内,终究还有一丝可贵的暖意,值得拼尽全力去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