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陵寺香客众多,又地处山腰,上下极不方便,故而多建了许多厢房以备不时之需。
庭院里的还种了好些银杏,风吹过哗啦作响,摇下灿烂的金黄,落到了宁菱身上。
第三次敲门无果,宁菱双膝跪下。
“大人,我知道我不该乱跑,犯了忌讳,是我的错,如何责罚,我全听大人发落。”
屋内依旧是一片静默。
“只是错是我一人造成的,与防风天冬无关,请大人不要怪罪于她们。”
屋内传来一声冷哼。
“你还真是个好主子,既然如此,那你就把她们俩的罚都受了。”
旋即,书籍被主人砰的重重摔到案上,再也没被翻过。
“谢大人。”
总算盼到了这句话,宁菱如释重负,罕见地欣喜地道了谢。
一只狼毫毫无征兆地被主人扔到了宣纸上,墨汁四泻,勾勒出狰狞的黑白。
一阵风忽而吹过书册身边,毛纸哗啦作响,在而后又门口站定,旋即粗暴地将门打开。
屋外的人皆是一惊。
旋即瞧见江玦阴沉的面色,则纷纷退远。
手腕上传来一阵刺痛,将宁菱出神的心绪拉了回来。
她被迫抬头,对上那双阴晴不定的眼睛。
宁菱强装镇定。
“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江玦依旧不言语,忽而加大了力度,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旋即退到屋内,砰地一声,闭上门。
下山的时候,因为事态紧急,她不慎把脚崴了,虽然伤势很轻,不影响她走路,但也经不住江玦这么一甩。
她扑到桌子前,双手抵住了桌边,才堪堪稳住身形。
江玦盯着她的脚。
“你去干什么?”
“第一次来北陵寺,我好奇……”
“好奇到后山?”江玦看着她,怒意盈满。
“来司州四年了,除了上次以外,鲜少去山里走过,我见这里植被长势喜人,料想应当有许多药材,就想着去看看。”
宁菱默默将匆忙采的两株重楼放到桌上,以验证她所言不虚。
江玦的目光没有一刻停留。
见宁菱的眼神有所躲闪,他直接捏住她的下颌,剥夺了她低头的权利。
“妾愚昧,行事没能瞻前顾后,考虑浅薄,闹得兴师动众,上下不宁,还让大人为我担心,亲自上山来找我,我深负江家主母之名,该罚,大人若要动家法,我任凭处置。”
“我先前在山林说过什么?”
江玦的目光凌厉,寸步不离。
宁菱的心一下子沉入湖底。
说过什么……
无非就是敲打她,与齐元青断了。
她那日蒙混过关,没想到这么快……
可,江玦没有理由发现……
即将到北陵寺的时候,她便发现了阶梯上寻觅的小沙弥,立即让马夫调头,往后山的方向去。
北陵寺的最高处,是那棵祈福的七叶,红色的祈福灯笼在一众绿野之中十分夺目。宁菱便是循着那棵七叶的方向,慢慢摸到了北陵寺,路上随意找了两株重楼,然后等着小沙弥路过。
为了让江玦信服,自己当真在山上走了一圈,采了两株还算名贵的草药。
应对他的时候,虽然有些慌乱,但若是换做平时,见到他发火,她也一样在慌乱里强装镇定。
宁菱将每个环节都细细想上两遍。
而后道:“妾愚钝,不知大人所指……”
房外传来南风小心翼翼的声音。
“主君,娘子,时候不早了,先用晚膳吧。”见屋内一片寂静,他又道:“这些是寺里的师傅特意做的,主君,娘子,不若先尝尝?”
“我去拿。”
宁菱试着从身侧跨步,她的身子很薄,这一步试探是一路顺利,但是江玦依旧没有松开她的意思,以至于她走出了一步,身子已经在外边了,下巴还被人捏着,留在原地。
一时间,宁菱的身姿像一棵风雨过境的残柳,变得极其奇怪。但怕惹江玦不痛快,她也不太敢动,就这么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
“大人,主持特意款待,不收有些不妥,不若我去拿?”
她试探,如履薄冰。
感受到江玦的力度稍稍小了点,宁菱如抓到救命稻草,径直朝门外去。
南风端着琳琅满目的晚膳,防风则拿着供两人换洗的衣物。
这些东西被一一放到了桌上。宁菱旋即望向江玦。
“大人,您要先换衣还是先用膳?”
得到江玦的意思,宁菱才敢做其他的。
江玦瞥了眼她腰间的鹤氅,径直走向了斋饭。
宁菱便先他一步将菜摆好,将里头最温的一碗挑出来,再把冰糖燕窝盅放到江玦最跟前,几乎是以求他吃饭的姿态递去的。
“大人,请用膳。”
江玦瞥她,就是不动。
宁菱只能再说一句。
“主君,请用晚膳。”
江玦等到她手酸了才接过去。
“别在我眼前晃。”
宁菱十分识趣地走到他的视线之外。
江玦手里的筷子一顿,“我让你坐下。”
宁菱便就近坐到了床边。
“坐到我跟前来!”
江玦气得胸口犯疼,活像只跳脚的狐狸。
这个身量只到他脖颈的人,是怎么每次都精准踩到他的尾巴的。
宁菱小心地迈着碎步,到他跟前。
“对不起主君……”
“不准叫我主君……”
“大人……”
“你想找死?”
江玦看了一眼碗里的饭,食欲全无,一口没动,索性砰地一声放到她跟前。
逼她:“给我吃完。”
宁菱瞧了一眼他的脸,生生地把那句“不饿”给吞到了肚子里,埋头夹起一筷子米饭,塞到自己嘴里。
她恨不得一口塞进两筷子米饭,上一口还没来得及咽下去,下一口已经进嘴了,不知不觉间,两腮已经鼓得像塞了个苹果。
还不时去抬眼去偷瞄江玦,第二次偷看的时候被人当场抓住,立马低头去扒拉米饭。
这个笨蛋……
江玦看着她碗里的米饭,已经去了一半,跟前菜肴倒是完好无损。
拿起筷子,在每盘菜前扫了两下,最后全部丢到了宁菱碗里。
“大……”
见江玦那可怕的眼神又过来,宁菱立刻闭嘴。
但看着碗里堆成山了,她还是忍不住道:“我吃不了这么多。”
对此,江玦的答复只有一个字。
“吃。”
宁菱知道,今晚自己得扶着墙走了。
……
平生第一次吃这么饱,宁菱的胃涨得不行,本想站起来消消食,但有尊大佛在她身边,她动都不敢动。
庭院外还是静悄悄的,只有偶尔风吹过,带起一阵沙沙作响。
江玦在案前,不知道提笔写着什么,宁菱不敢看更不敢问,只趁他不注意瞟了一眼他的神色。
见其神色平定下来,这才敢大着胆子,提起屋外的两人。
“今日是我乱跑,但跟防风天冬没有关系,我受罚,可不可以就饶了她们?”
她不敢再叫大人,可其他的称谓,她也说不出口,索性不说。
江玦的笔尖一顿,一滴墨滴到了刚写好的字迹上。
他将废纸揉成一团,丢到了一边。
宁菱便知道了他的意思,立时闭嘴了。
这样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人定时分,江玦离了桌案,开始宽衣。
他没叫她,兀自一人解着蹀躞,宁菱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待她敲定主意去帮他时,江玦已经把蹀躞解下来了。
“我来吧。”
宁菱接过了他那条玉蹀躞,小心地放到楎椸上。
而后将袍衫,中衣等衣物一件件脱下来,到最后只剩下随身的亵衣与亵裤。
宁菱暗暗松了口气。这次她没犯错了。
见江玦往床那边去,宁菱才转身去解她身上的衣衫。
她身上的衣服惨不忍睹。
本就染上了血,又在后山蹭了一次,带了各种杂草跟泥土。
她的亵裤也脏了,得换套新的。
宁菱绕到了屏风后边。
但她忘了,屏风挡不住轮廓与虚影,她在屏风外的一举一动,江玦都一目了然。
以往在庆功宴,免不了舞姬伴舞庆祝,别说女人的身子,就是活春宫他都见过不少。
偏偏是这种聊胜于无的虚掩才最要命。
宁菱……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江玦忽而觉得口干舌燥,有些心烦意乱。
旋即目光又落到她才换下来的那件青色的襦裙,面色又阴沉下来。
宁菱以最快的速度换完,将沾血的一面翻折掩盖,随后将其收拾规整,方回到楎椸前,这才发现江玦正倚在床头,目光深深地落在她的身上。
从额头,眼睛,鼻子,嘴唇,到下颌,脖颈,胸前……
宁菱下意识退后了一步,神识回笼后,按下了遮挡的手。
胸膛下的心脏砰砰直跳。
那只木簪,就藏在那。
宁菱立即低头,掩盖眸底的慌乱。
几番纠结后,捏紧双手,佯装镇定,走到衣柜前,拿出备用的床褥。
江玦对洁净有苛刻的要求,床榻这类地方,是旁人轻易不能踏足的地方。
新婚夜她是打地铺睡的。这次她巴不得跟江玦离得远远的。
但这些被褥是冬日用的,十分厚重,宁菱费了好大的劲才搬了出来,归到地上,尽量铺得平整些。
有一个角翘了起来,宁菱便用手肘去压它,尽力把它压平整了。
便也在这一刻,宁菱的腰忽然被人一托,身子腾空一瞬后,被人丢到了床榻上。
身后是江玦的气息。
宁菱瞬间僵住了身子。
“大……”
“你再喊这个词,我立刻把你扔到山下去。”
江玦冷声警告,指着里边的位置,扭头道:“睡里边。”
宁菱只能照做。
她几乎是贴着最里边缘睡下。
江玦并未吹灯,也躺下了。
宁菱起初还略略担忧,一夜与江玦相视而眠,绝对比让她去山上过夜还要难熬,好在江玦的气还未散去,眼下正背对着她。
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至少现在江玦对她的厌恶,成福了。
她小心翼翼地扶了扶怀里的簪子。
安然无恙。
宁菱暗暗喘了口气。
窗外风声沙沙作响,宁菱的眼皮渐渐沉了下来。
今日她走了好多路,现下两腿蛰伏的酸疼开始隐隐冒头,火辣辣的一片,反倒加剧了她的困意。
但她今夜不能睡。她的睡相不好,若是半途中簪子掉了出来,被江玦看到了,那今日所做一切不仅付之一炬,齐元青也会跟着她遭殃。
只有等这簪子彻底收回她的盒子,才能算是彻底安全
宁菱紧紧握住她怀里的簪子。
双眼在漆黑中不停地转,祈求换回一点清醒的神识。
也在这时,身边一直静默的人,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