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菱回神。
江玦靠在在椅背上,指间的扳指正转得飞快。
这怎么看都是意有所指的警告。
“妾失仪了。”
宁菱连忙收回了目光。
那刀疤脸的身子极限快到了,气若游丝。
“大人,饶命……”
金广顺势施压,“那便从实招来,你们在北疆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卖酒,赚钱。”
不知道是故意还是不能够,刀疤脸的话十分含糊。
“卖什么酒,赚什么钱?”
刀疤脸对上江玦的双眼,“卖自家的酒,赚自家的钱。”
金广斥道:“自家的酒?你脑袋不要了?!”
“每坛酒可以赚一百五十文钱,若是大人在我这样的处境,也不可能不心动。”
江玦眉头一挑:“一百五十文?什么酒光你一个人就能赚一百五十文?”
一百五十文,相当于一个九品官一日的俸禄。
酿一斗酒大约要用到三斗粮,一斗米不过十三文左右,三斗米不过四十文钱。人工场地等等也需要支出,粗略来算,十几二十文是必要的。
官酒的售价是大约每斗三百文钱,私酒虽会放低身价,但也不会摆得太低,应当就是两百文左右,叔父的回信也证实了这一点。
“我记得先前每次落罚,你总把小喽啰这几个字挂嘴边,总共一百五十文的利润,好处全让你得了?”
刀疤脸并未想到江玦知道其中的利润,本想糊弄,被识破了,金广顺势抽了一鞭子。
血花飞溅。
随着鞭子一起扬起的,还有那股越来越浓郁的血腥气。
他身上的伤应该没人帮忙治疗,好些好了又坏已经蛆虫入主了,已经有一些腐烂的味道了。
宁菱的不舒服再度加重了。
忽然,一阵淅沥的水声响起,把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很快,一股骚腥的味道也渐渐传到了众人鼻前。
犯人被打失禁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今日不同。
宁菱还在。
她此刻只想消失。
倒也不是像旁人所说的对男人失禁感到羞耻而躲避,而是,这股骚味简直是一团火星,把她先前积攒的所有不适都点了起来,胃内翻江倒海,她就要忍不住了。
“大人,我先去别的地方一下……”
“你还能去哪?”江玦连看都没看她,“审讯期间例竟门不会放人出去的,你进来了,就不能出去了。”
宁菱转身的脚步顿时冻在原地。
难怪刚才金广不愿她进,原来是这个意思。
宁菱再一回神。
江玦是故意的……
这就是所谓惩罚吗……
金广连忙就要带人下去,被江玦制止了。
连最后一丝希望都被断绝了,宁菱瞬间绝望,干呕了一声,嗓子眼瞬间被什么东西填满。
下属得了眼神,便立刻飞身去寻一只干净的木桶。
抓到桶的那一刻,宁菱瞬间便把头迈进桶里,短暂的一丝松懈后,胃部与嗓子忽然绞紧,随即倾泻而出。
宁菱吐得十分厉害。她不常用早饭,就算用也是在给梁氏请安后用,今日梁氏让她去施粥,她索性没吃,胃里没东西,一直吐水,又吐得过于厉害,呛到了好几次,几近无法呼吸。
金广见状也是不知所措,例竟门都是男的,别说给宁菱顺背了,就是靠近几步都不敢。
在场唯一一个可以碰宁菱的,只剩下江玦。
但金广望向江玦,看他的脸色——
无动于衷。
手下就都知道了,也就没人再东张西望,而是默默垂头,等着宁菱的动静慢慢平息下来。
她吐得脸颊通红,嘴唇却是白的,防风天冬不在身边,只能自己扶着桶沿起来。
江玦玩着手里的扳指,半分眼神都没给人,“我有的是时间跟你耗,你招,还是不招?”
一旁的宁菱艰难地坐定。
这番话,是审犯人常用的话,但宁菱总觉得,好像她才是被审讯被惩罚的人,这番话,是他对她说的。
“我招……”
牢房内还有难以启齿的淅沥水滴声,“北疆什谩地,我在一个叫胡勇的地主手下干活。所有的钱都是去了他那里,我们这些人只能拿到零头。”
金广诘问道:“拿了零头还能去花楼消遣?”
“苦了那么久,难道还不能逍遥一会吗?”刀疤脸一通反问。
宁菱听得出来他的气息越来越弱,身上的伤叠加,应当是快要坚持不住了。
“他手底下的庄子就有五六个,佃农几百号人,每天都能产粮,那些佃农怕他,又要种地,又要交粮,还要酿酒,产一斗酒,他不用四十文就能酿出来。我两百文卖出去,拿五十,他拿一百。”
金广喝道:“你们当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打起官酒的主意来。这事情东窗事发,都得剜一个碗口疤。”
刀疤脸只冷嘲道:“已经有一道了,不介意再来一道。”
“死到临头还嘴硬。”金广斥道。
“哪位大人物帮你们躲掉了官府稽查?”江玦的目光终于投了下去,有些犀利。
“江大人心里已经很清楚了不是吗?”
朝廷有定期派税吏来稽查的制度。酒的酿造过程并不算复杂,但如何运输到市场就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常规的鱼目混珠的法子,无法支撑他们的酒在市场上的消费量,若要一路畅通无阻,一定要某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江玦心里闪过了一个名字。
李平。
而后又闪起一个名字,
户部尚书,王崇山。
这些假酒纵横黑市,已经一年有余,但一直没被发现,其中必定有人在账本上做了手脚,这些事,光是李平一个人,是做不过来的。
十五年时,酒律曾经大修过一次。修改的重大内容之一,便是换了官营的酒商号。
不仅在黑市,许多合法经营的酒肆,都出现了非官府售卖的酒水,但无一不贴着官营的商号,除了低了一百钱的价格,几乎与官营酒无异。
“商号的事,就不是我这种小喽啰能懂的事了,我只负责把贴牌的酒运到商场去卖,其余的,我一概不知。”
这次是真的不知。
能与拿商号的人有所来往,这等地位是他这种人可望不可及的。
“酒肆的酒你是去跟谁拿的?”
“胡勇产酒后,每夜都有人到他地里去张商号,至于是谁,我就不清楚了。”
金广顺势回道:“大人,那胡勇得了消息便逃窜了,属下们正在竭力追查。”
“目前有没有线索?”
“暂时还没有,但可以判断他应是往北逃窜了。”
“让边地的人加强防备,派几个人带着胡勇的画像,连夜加急,交给当地的官府,让他们帮忙拦截。”
“属下得令。”
宁菱从没想过这场审讯能那么艰难而漫长。
后半段她又吐了,还吐得不轻。
原本审讯地好好的,不知道为何两个狱卒走错了路,就这么把已经断了三天气的犯人给拖到了她面前。
在那股畏惧又恶心的味觉冲击下,宁菱弯下腰去,紧紧抱着那桶,吐得昏天黑地。
下半段的审讯实在漫长。
对于宁菱来说。
江玦离案的时候,她吐得双腿发抖。
两次折磨,还是这等实在难以忍受的尸臭,宁菱实在无法耐受,衣衫都被冷汗打湿了,发髻也乱了许多,黏在了脸颊上。简直丧失了一个高门夫人最基本的体面。
但江玦都不在乎了,她也没必要在乎了。
江玦冷冷看了她一眼,随即目光转向一个狱卒,“带她去下西角。”
狱卒也不敢扶她,就伸手指向一条有些昏暗的长廊。
“夫人,随我走吧。”
宁菱起身,直起身子的瞬间眼前一黑,好几秒才恢复,缓缓跟在狱卒后面。
走到尽头才知道,所谓的下西角,其实就是五谷轮回之所。
却意外地好闻,甚至还想靠近。
这个疯狂的念头一出来,宁菱顿时哭笑不得,尸臭之惧的缓解之地就是人人避之不及的茅厕,那狱卒显然也知道,为自己见到了宁菱这么不堪的样子,而感到大惧,一直背着身子,僵在原地,连宁菱好转了也不知道。
宁菱重新见到江玦,是在马车上了。
狱卒选了条伸手不见五指的长廊,穿过去便是一片明亮,而后便见一辆马车停在中央。
这是他们来时的马车。
为了不熏到车上那位,宁菱还特意选了个上风口,把身上沾染的味道吹散后,确保无误,才回到马车上。
江玦在闭目养神。
宁菱轻手轻脚地坐到位置,十分识趣地找了条带子把眼睛蒙上,马夫听到车内没有动静,默契地没有挥鞭,轻轻驱马。
虽然看不清窗外的路况,但从颠簸的车身上,宁菱可以感知到这条路应当是一条偏僻的山路,亦或是年久失修的小径,司州城内的道路,不会这么崎岖不平。
这条路不短,颠簸了好些时候,宁菱逐渐觉察那股恶心复上,黔州的山路可比这崎岖多了,她从未感到不适,今日暗牢一行,折腾地她够呛。
正努力调节时,马蹄忽然勒停,宁菱没扶住,身子猛地朝门扎去,几乎看到了门帘之外的风景,随即腰身被人一拢,跌回车内。
宁菱惊魂未定,呼吸急促,眼睛寸步不离地盯着门帘之外。
就在刚刚,她眼上的带子掉了,她看到翠绿的山林间有一连突兀的黑色人影。
刀剑出鞘的银亮声随即此起彼伏地响起。
车外马夫惊恐的叫声引起林间万鸟振翅,不过一时,便听到重重的一声闷响,猩红的血迹不过一时便流到了宁菱脚下。
“抱紧了。”
放在她腰间的手骤紧扣紧,她也连忙抱紧了她的脖颈,便听到一记声响,底板破碎,跌落在地,那个怀抱增了力度,带着她离开那断绳坍塌的马车。
一瞬间,她的视线陡然拔高,高到能看到南风引着队伍,持刀携剑,已经从不远处赶来。,数百名死士也齐齐出现在包围圈的外围,厮杀声与刀剑碰撞的声音迸发,血腥东起西升,不过一时染透了天边。
一群黑衣蒙身的人在两人的落地的瞬间步步逼近,几乎丧失了所有的逃生空间。
刀剑的冷光折射进徐虞的瞳孔,她下意识抓紧了身侧的江玦,惊慌之时,一手穿过她的发间。
端庄的发髻瞬间散落,发簪尽数被归拢到江玦掌心,一把匕首则放到了徐虞手间。
江玦用最锋利的一把发簪断掉了最近一人的脖颈,趁机夺过了其手上的剑,剑光挥动,解决掉身边两三个蠢蠢欲动的人。
宁菱双手忍不住颤抖,尽力攥紧了匕首,对准了来势汹汹的人,身子忽然被人一拉,江玦一剑刺穿了正把剑对准宁菱的人。
暗牢的人在东边方向撕开了一个口子,但离江宁两人还是远了些。
周遭的人杀了一波又涌上一波,江玦渐渐抵不住了,只能努力朝着东边的蔽身的树林靠近,一个分神,手臂被狠狠砍了一刀。
刀离开的时候,鲜血随着刀刃的弧度坠到了地面。
这是宁菱第一次闻到江玦身上,属于他自己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