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政府食堂的窗口飘出大锅菜特有的、混杂着油腥和廉价调料的味道。周砥端着那个磕碰掉漆的旧搪瓷缸,排在队伍末尾。缸子里是半温的稀粥,上面飘着几片蔫黄的菜叶。他没什么胃口,只是机械地移动着脚步,胃里像塞着一团冰冷的乱麻。额角那道结痂的伤口在食堂浑浊的热气里隐隐作痛。
“哟,周大功臣,就吃这个啊?”一个油滑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周砥不用抬头也知道是刘志远。他端着个崭新的不锈钢餐盘,上面堆着小炒肉和煎蛋,脸上挂着那种惯常的、洞察一切又略带嘲讽的笑意。
“刘主任。”周砥低声应了一句,目光落在自己缸子里寡淡的粥上。
刘志远凑近了些,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虚假亲热:“老弟,石桥村那事儿,处理得怎么样了?张老板那边……后来没再找你‘沟通沟通’?” 他刻意加重了“沟通”两个字,眼神瞟向周砥,带着毫不掩饰的试探。
周砥握着搪瓷缸的手指微微收紧,冰冷的缸壁硌着指关节。口袋里的手机仿佛瞬间变成了烧红的烙铁,里面那张拍下的模糊单据照片沉甸甸的。他强迫自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说:“按昨天商定的,等张老板那边拿出新方案。”
“啧,”刘志远咂了下嘴,摇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老弟啊,不是我说你,有时候太较真,吃亏的是自己。张老板那个人,能量不小,县里都有人。你把他逼急了,没好处。昨天他那个‘小意思’,虽然……方式欠妥,但心意是好的嘛。你母亲身体不好,正是需要钱的时候……”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观察着周砥的反应。
周砥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意直冲头顶,胃里的粥水翻腾得更加厉害。他猛地抬起头,迎上刘志远那带着算计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石头砸在地上:“刘主任,我母亲的事,不劳费心。石场的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刘志远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里闪过一丝被顶撞的愠怒,随即又被更深的玩味取代。他上下打量着周砥,像是在看一个不识抬举的傻子,最后嗤笑一声:“行,行!你有原则!我等着看你‘该怎么办’!” 他端着那盘丰盛的饭菜,挺着肚子,转身走向靠窗的干部小灶区域,留下一个充满讥诮的背影。
周砥端着那缸冰冷的稀粥,走到食堂最角落一张空桌坐下。周围的嘈杂声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他舀起一勺粥送进嘴里,味同嚼蜡。刘志远的话像毒蛇一样在脑子里盘旋:“县里都有人……把他逼急了……” 还有张永贵那张“贵宾券”上刺眼的“给令堂买点营养品”……他们精准地掐住了他的软肋,用母亲来要挟他闭嘴。愤怒和一种冰冷的无力感交织着,几乎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裤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不是电话,是短信。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周干部,我是后山老李头。张永贵的人刚挨家挨户塞了钱,比昨天多不少,还威胁说谁再闹,就让谁在石场干活的儿子滚蛋。大伙儿……有点怕了。”
周砥盯着屏幕上那几行字,指尖冰凉。张永贵果然没闲着,绕过他直接收买加威胁,釜底抽薪!村民们本就势单力薄,面对工作和收入的威胁,那份刚刚凝聚起来的抗争勇气,瞬间就可能土崩瓦解。他昨天在接待室顶着压力撕破脸争取到的一点空间,眼看就要被张永贵用最粗暴、也最有效的方式碾碎。
他猛地放下勺子,冰冷的搪瓷缸磕在桌面上发出脆响。不能再等了!被动挨打,只会让张永贵和刘志远们更加肆无忌惮。他必须主动出击,哪怕手里只有一张模糊的照片和一颗滚烫却孤立无援的心。
他霍然起身,粥缸也顾不上收拾,快步冲出食堂。外面天色阴沉,冷风卷着地上的尘土和落叶。他没有回办公室,而是径直走向乡政府大院角落那排更老旧、更不起眼的平房——乡环保所的办公室。
推开那扇漆皮剥落得厉害的木门,一股浓重的灰尘味和旧纸张的霉味扑面而来。光线昏暗,只有靠窗一张桌子旁坐着个人,正伏案写着什么,听到动静抬起头。
是冯志刚,乡环保所唯一一个真正干事的科员,快五十岁了,头发花白了大半,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有些疲惫,却也带着一种未被完全磨平的执拗。他认出了周砥,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周砥?有事?”
周砥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声。他走到冯志刚桌前,没有寒暄,直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那张拍下的单据照片,屏幕凑到冯志刚眼前。昏暗的光线下,照片上模糊的字迹需要仔细辨认。
“冯工,您看看这个。”周砥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永贵石料场,上个月中旬,也就是暴雨前不到十天,从外地进了两批低标号、甚至可能不合格的廉价炸药。单据上写的用途是‘矿山开采’,但据我所知,他们那段时间根本没有新的爆破点审批下来。而且,这批炸药的存放地点……就在后山滑坡点附近那个临时工棚里。”
冯志刚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他一把抓过周砥的手机,凑到眼前,厚厚的镜片几乎贴到了屏幕上,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放大着那些模糊的字迹和数字。他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起来。
“你是说……”冯志刚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射出锐利的光,“那场滑坡……可能不仅仅是天灾?跟这批违规存放、可能质量也有问题的炸药震动有关?”
“我怀疑。”周砥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后山地质本就受多年开采影响,松动脆弱。暴雨是诱因,但这批违规存放的炸药,极可能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甚至……是主要原因!”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却更沉,“而且,张永贵现在正在用钱和威胁,逼着受害的村民闭嘴。如果我们不查,这事最后只会被定性为‘纯天灾’,村民拿点微不足道的补偿,张永贵继续开他的山,赚他的钱,把隐患留给下一次暴雨!”
冯志刚死死盯着手机屏幕,又猛地抬头看向周砥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他腮帮子的肌肉因为咬牙而微微鼓动。作为一个在基层环保岗位上蹉跎了半辈子、看多了污染和破坏却往往无能为力的老技术员,周砥带来的这个信息和指控,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心底积压已久的憋屈和愤怒。这不仅仅是赔偿纠纷,这背后可能藏着严重的安全责任事故!甚至可能涉及违法犯罪!
“他妈的!”冯志刚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笔筒里的笔都跳了一下,灰尘簌簌落下。“无法无天!简直是草菅人命!”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花白的头发似乎都竖了起来。他一把拉开抽屉,在里面翻找着什么,动作急促而用力。
“这事,靠我们乡环保所,查不动!”冯志刚翻出一个皱巴巴的通讯录小本子,手指在上面快速划拉着,“张永贵在县里有人,乡里……哼!”他冷笑一声,显然也清楚李卫国、刘志远之流的做派。“必须捅上去!捅到能管这事的地方!”
他找到号码,抓起桌上那部老旧的黑色座机电话,用力按下免提键,然后开始拨号。每一个按键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都显得格外清晰、沉重。
“嘟…嘟…嘟…”
电话接通了,一个略显严肃的男声传来:“喂,县环保局监察大队。” “老赵!是我,柳湾乡环保所冯志刚!”冯志刚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有紧急情况!重大隐患举报!涉及永贵石料场,可能涉嫌违规使用、存放危险□□,并极可能因此引发重大安全事故!有初步证据!请求监察大队立刻介入调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重磅信息震住了。“老冯?你说具体点!什么证据?安全事故?哪里的安全事故?”
冯志刚语速极快地将周砥提供的线索和自己的判断说了一遍,重点强调了那批可疑炸药的进货时间、存放地点与滑坡事件的关联性,以及张永贵正在试图掩盖的行为。周砥站在一旁,屏住呼吸,听着冯志刚掷地有声的陈述,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撞击的声音。
“……情况紧急!老赵!我以我二十七年环保工作的党性和良心担保,这线索绝非空穴来风!必须立刻行动!否则证据可能被销毁,责任人可能逍遥法外!”冯志刚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额头青筋都凸了起来。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随即传来老赵果断的声音:“好!老冯,我知道了!情况我立刻向大队长和分管局长汇报!你保护好那个提供线索的同志!我们这边马上组织人手,以最快速度下去!保持电话畅通!”
“啪嗒!”冯志刚重重地按下了挂断键。办公室里瞬间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他和周砥粗重的呼吸声,以及桌上那部老电话机发出的、微弱的电流嗡鸣。
冯志刚摘下眼镜,用粗糙的手指用力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看向周砥,眼神复杂,有赞赏,有担忧,也有一丝破釜沉舟后的决然:“捅上去了。接下来……就等着看吧。是雷声大雨点小,还是真能劈下几道闪电来。”
周砥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些,但心却悬得更高了。这步棋,是险棋。他等于把自己和冯志刚都推到了风口浪尖。张永贵和刘志远,绝不会善罢甘休。他点了点头,声音干涩:“谢谢您,冯工。”
“谢什么?”冯志刚苦笑一下,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疲惫却锐利,“真要谢,就谢你还没被这潭浑水泡软了骨头。” 他指了指窗外阴沉的天空,“山雨欲来啊。小子,回去该干啥干啥,稳住。别让人看出异样。”
周砥默默点头。他拿起桌上的手机,屏幕已经暗了下去。他转身,轻轻拉开那扇沉重的木门。门外,冷风卷着尘土猛地灌进来,带着山雨欲来的潮湿气息。他挺直脊背,走了出去,反手带上了门。
他没有回自己办公室,而是径直走向乡政府大院门口。门卫老孙头缩在传达室的炉子边打盹。周砥走出大门,沿着乡道往石桥村方向走去。他需要透透气,需要看看那片被泥石流蹂躏过的山坡,需要确认一下村民的情况,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
冷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路边的荒草在风中瑟瑟发抖。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中。口袋里的手机安静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但他知道,一场无声的硝烟已经点燃。县环保局的人什么时候会到?他们会查到什么?张永贵会如何反应?刘志远,甚至李卫国,会不会已经听到了风声?一个个问题像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心头。
他走到能远远望见石桥村后山的地方停下脚步。采石场巨大的挖掘机依旧像钢铁怪兽般趴在山体上,但今天没有轰鸣。滑坡形成的巨大伤疤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显得更加狰狞丑陋。山脚下,那几户受损人家的屋顶升起几缕稀薄的炊烟,在风中飘摇不定,显得脆弱而倔强。
就在这时,裤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打破了死寂。
周砥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立刻掏了出来。屏幕上跳动的,却是另一个熟悉的名字——村支书周茂林。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按下了接听键。
“喂?茂林叔?”
电话那头传来周茂林焦急万分、甚至带着哭腔的声音,像一把钝锤狠狠砸在周砥的耳膜上:
“砥娃子!砥娃子你快回来!你娘……你娘她晕过去了!怎么叫都不醒!脸白得像纸……出气多进气少了!你快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