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南。
起初是提心吊胆,专拣荒山野径,听见马蹄声便如惊弓之鸟,迅速隐匿身形。但随着距离京城越来越远,沿途所见的风物人情,渐渐与我们认知中那个命如草芥、易子而食的世界剥离开来。
田地里的稻禾青翠,虽谈不上丰腴,却也长得齐整。村落炊烟袅袅,鸡犬之声相闻。市集上虽不算繁华,但百姓脸上少有北方常见的那种愁苦与麻木,多了几分安居乐业的平和。关卡盘查依旧有,但对路引文书的查验远不如北方严苛,似乎那场波及京城的巨变,余波到此已微不可察。
这种安稳,像温吞的水,慢慢浸润着我们紧绷的神经。身体的虚弱和隐痛依旧存在,像是背景里低沉的嗡鸣,提醒着我们生命的倒计时。但外在压力的骤减,让一直压抑在心底的、关于狼五的那些混乱思绪,终于有了浮上水面的空间。
我开始重新审视我对他的感情。
在暗卫营,在一次次生死任务中,他是唯一能让我放心托付后背的人。那种依赖是生存的本能,混杂着对强大同伴的信任和利用。后来,那份扭曲的悸动,是在绝境中滋生的藤蔓,抓住他是为了不让自己彻底坠入黑暗。那么现在呢?
危险褪去,生存不再是压倒一切的主题。当我不再需要紧紧抓住他来对抗外界的杀机时,我对他的感觉,还剩下什么?
我开始观察他,用一种近乎苛刻的、剖析自己的目光。
他依旧沉默,但眉宇间那股常年不化的戾气,似乎在南方湿润的空气里悄然淡去了些许。他依旧警觉,却不再像绷紧的弓弦,偶尔看到路边新奇的果树,或是听到从未听过的鸟鸣,眼中会掠过一丝纯粹的好奇。
他会在我因为隐痛而微微蹙眉时,不动声色地放慢脚步。会在露宿时,将找到的最干燥、最避风的位置留给我。会在集市上用仅剩的铜板,买来据说是本地特产的、甜得发腻的软糕,塞到我手里,然后别开脸,装作看远处的风景。
这些细小的、与他狼性不符的举动,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我的心。
我开始怀疑。我对他,究竟是雏鸟情节,是将第一个对我释放善意,哪怕是基于生存算计的善意的人当成了情感寄托?还是因为知道生命短暂,所以迫不及待地想抓住一点温暖,证明自己活过、爱过?
如果他不是那个在尸山血海里与我并肩的狼五,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在太平年月里遇到的沉默男子,我还会如此在意他吗?
而当真正的平安降临,当我们不再需要彼此依存才能活下去,他还会像现在这样,走在我身边吗?两个双手沾满血腥、内心千疮百孔的人,是否真的能融入这平凡的烟火人间,像寻常伴侣一样,度过所剩无几的余生?
这些疑问,像蛛网般缠绕着我,让我在面对他偶尔投来的、带着询问意味的目光时,下意识地想要闪避。
然而,狼五似乎也在变化。
他或许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但他有着野兽般的直觉。他能感觉到我的疏离和困惑。
一次,我们沿着一条清澈的河边行走,夕阳将河面染成碎金。我正望着河水出神,想着这些无解的问题,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等我们……走到更南边,找个暖和,看得见水的地方。”
我愣了一下,转头看他。他并没有看我,依旧望着前方,侧脸在夕阳下镀着一层柔光。
“然后呢?”我轻声问。
“用剩下的银钱,找个可靠的人。”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说得有些慢,却异常清晰,“帮我们……收拾。把我们……葬在一起。”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撞中了。
葬在一起。
不是同生,但求共死。不是誓言,却比任何誓言都更沉重。
他不是在说情话,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他认为理所当然的安排,就像计划一次任务后的撤离路线。可正是这种平淡下的决绝,让我瞬间湿了眼眶。
他是否……也是爱我的?
不是依赖,不是习惯,而是像我一样,在漫长的黑暗同行中,将对方刻进了自己的骨血里,成为了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以至于连死亡,都无法接受分离。
这个认知,像一道光,劈开了我心中的重重迷雾。
我依旧不知道,平静的生活是否会消磨掉我们之间特殊的情感联结。我依旧不确定,我对他的感情里,混杂了多少生存的印记。
但我知道,当他说出“葬在一起”时,我心中涌起的不是恐惧,不是排斥,而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安宁的悲恸和……圆满。
生命短暂如朝露,前路依旧未知。
但此刻,他走在我身边,计划着我们的终点。
或许,这就够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只是加快了半步,与他并肩而行。
河水潺潺,夕阳正好。南方的风,带着水汽和草木的清香,温柔地拂过我们的面庞。
那些疑惑,并未完全消散,但似乎,也不再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