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目标是城南盐商郭老爷。不是什么朝廷大员,也不是江湖豪强,但挡了王府某位管事的财路,或者说,不肯乖乖让出足够的利益。于是,他的名字就到了暗卫营的名单上。
命令很简单:让郭老爷“安静”地消失,做得像一场意外,或者,至少不要留下任何指向王府的痕迹。
这类任务对我们“影四”和“狼五”的组合来说,不算太难。我花了三天时间摸清郭老爷的行动规律:他每隔两晚,会去城南的一家不太起眼、但内有乾坤的私寮,找一个叫“芸娘”的女人。路线固定,会带两个护卫,身手寻常,更多是摆摆样子。最佳的动手地点,是他回家必经的那条狭长、夜间少有人行的暗巷。
“计划很简单。” 在出发前,我们藏在据点狭窄的阁楼里,我低声对狼五说,“我提前在巷子两端制造点小混乱,引开护卫注意力。你从墙头下去,最快速度解决目标,然后我们从西边水渠撤离。”
狼五嗯了一声,正用一块磨石,仔细地打磨着他那柄短刃的锋刃。月光从瓦片的缝隙漏下几点,落在他专注的侧脸和那泛着冷光的刃口上。他的动作稳定而精准,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认真。这不是紧张,而是他进入状态前的习惯,像狼在捕猎前舔舐自己的爪牙。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干。不是紧张任务,而是……一种陌生的悸动。他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鼻梁很挺,嘴唇习惯性地紧抿着,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倔强和狠劲。平时只觉得这家伙是个可靠又麻烦的搭档,此刻在朦胧的月光和死亡的阴影交织下,这张看了多年的脸,竟莫名地牵扯着我的心脏,让它不规律地跳了几下。
我迅速移开视线,暗骂自己一声。什么时候了,还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是太久没领解药,药毒开始影响神智了?
“走了。” 狼五收好短刃,站起身,动作轻盈得像一只真正的夜行动物。
我们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鬼影,在屋顶与巷道间穿梭。夜晚的京城并非全然寂静,但我们的行动无声无息,与那些繁华或阴暗的角落格格不入。
一切按计划进行。我利用几个巧妙放置的小机关和模仿的猫狗厮打声,顺利引开了郭老爷那两个并不算尽忠职守的护卫。在他们骂骂咧咧地跑向巷口查看时,狼五动了。
他像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从墙头飘然而下,精准地落在肥胖的郭老爷身后。郭老爷似乎察觉到什么,惊恐地想要回头,但已经晚了。狼五的手臂如同铁箍般勒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中的短刃精准地在他颈侧一划——没有立刻毙命的喷溅,而是更符合“意外”或“急病”的,迅速切断气管和主要血管,让其窒息和内出血而亡。这是技巧,也是冷酷。
郭老爷连一声像样的惨叫都没能发出,只是徒劳地蹬了几下腿,眼中的惊恐迅速被死寂取代。肥胖的身体软倒下去。
狼五松开手,任由尸体滑落在地。他蹲下身,快速检查了一下,确保没有留下任何与我们相关的痕迹。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不超过五个呼吸。
我藏在巷口的阴影里,负责警戒和策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空荡的巷道,落在那个蹲在尸体旁的身影上。他背对着我,身形在黑暗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充满了爆发性的力量。刚才那一瞬间的狠辣与决绝,此刻化作了处理手尾的冷静与细致。
心脏又开始不听话地狂跳。不是因为杀戮,而是因为执行杀戮的那个人。我看着他沾染了零星血迹的手背,他通常会尽量避免,但有时难免,看着他因为专注而微微绷紧的肩线,一种混合着担忧、欣赏,还有某种……近乎占有欲的情绪,在我心底悄然滋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这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暗卫不需要感情,尤其是这种扭曲的、不该存在的感情。它是弱点,是破绽,是取死之道。我和他,是搭档,是彼此在黑暗中唯一的依靠,但也仅此而已。我们分享生存的技巧,分担死亡的风险,却不应该分享这种……暖昧不清的东西。
“干净了。” 狼五站起身,低哑的声音将我从混乱的思绪中惊醒。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异样,打了个手势:“撤。”
撤离过程很顺利。我们沿着预定路线,穿过沉睡的街巷,潜入冰冷的地下水流,洗去可能沾染的气味和痕迹,最后回到了位于平民区深处的安全屋。
安全屋狭小、阴暗,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个破旧的柜子。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霉味,但比外面街道上的血腥气要好得多。
狼五脱下夜行衣,露出精瘦却布满各种新旧伤疤的上身。他左肩有一道不算深的划伤,大概是刚才动作时被郭老爷挣扎中佩戴的什么饰品刮到了,渗着细微的血珠。
“小伤。”他浑不在意地说了一句,随手拿起柜子上的劣质伤药,准备涂抹。
“等等。”我下意识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他动作一顿,抬眼看向我,眼神里带着询问。
我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药瓶。“位置不好,你自己弄不方便。”我找了个借口,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实际上,以他的柔韧性和对身体的掌控力,处理这种伤根本不算什么。
他没有反对,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我沾了点药粉,凑近他。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汗味,还有属于他本身的、一种如同冷铁般的气息。我的指尖触碰到他肩部的皮肤,温热,带着运动后的潮意,以及伤处细微的颤抖。
我的呼吸一滞。指尖下的触感变得异常清晰,仿佛有微弱的电流通过接触点窜遍我的全身。我能看到他颈侧动脉平稳的搏动,看到他锁骨清晰的线条,甚至看到他耳后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旧疤。这些平日里习以为常的细节,此刻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吸引力。
我强迫自己专注于伤口,动作尽可能快地撒上药粉,然后用干净的布条替他包扎。整个过程,我的手指都有些不听使唤的僵硬。
“好了。”我退开一步,拉开距离,仿佛那靠近的温度会灼伤我。
“嗯。”他应了一声,活动了一下肩膀,似乎没察觉到我刚才的失态。
但我心里清楚,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我看着他将夜行衣卷起塞进角落,看着他就着冷水随意擦洗了一下脸和手臂,看着他走到床边,习惯性地占据了靠墙的那一侧,给我留下外侧的位置。
这一切都和平常一样。可在我眼里,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仿佛被放慢了,镀上了一层诡异的光晕。
我吹熄了油灯,屋内陷入彻底的黑暗。我们并排躺在硬板床上,中间隔着一点距离,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他的呼吸平稳悠长,似乎已经进入了浅眠,或者只是在闭目养神。而我,却毫无睡意。
体内的药毒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祟,带来熟悉的钝痛,但此刻,更折磨人的是心里那片突然荒芜又骤然疯长的杂草。我喜欢上狼五了?这个认知让我感到一阵恐慌和荒谬。
喜欢什么?喜欢他的狠辣?喜欢他的沉默?喜欢他和我一样,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浑身沾满洗不净的黑暗的同路人?
这算什么喜欢?这更像是一种在极端环境下产生的病态依恋,是两只在冰原上互相依偎取暖的野兽,误把对方当成了唯一的光源。
可是……当他毫不犹豫地执行我的计划时,当他受伤后只是默默处理时,当他用那硬邦邦的语气说着“跟你搭伙,死的慢点”时……那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和……悸动,又是如此真实。
我想起逃难路上,那个想吃了我的男人,那个把我推出去的母亲。我早已不相信温情,不相信无条件的付出。我和狼五之间,从一开始就是基于生存利益的结合,是算计下的互相利用。只是这利用,在经年累月的生死与共中,不知不觉变了质。
我侧过头,在浓稠的黑暗里,勉强能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我想起他重伤时依旧凶狠的眼神,想起他偶尔因为我一句调侃而微微勾起的嘴角,想起他毫无保留地将后背交给我……
一种强烈的、扭曲的冲动涌上心头——我想抓住他,想确认这份不该存在的感情是否真实,想在这无尽的地狱里,抓住一点属于“我”的东西,而不是永远属于“王府影四”的东西。
但我不能。
任何多余的情感流露,都可能打破我们之间危险的平衡。可能会让他觉得恶心、警惕,甚至可能影响到任务,导致我们万劫不复。更何况,我们体内还有那每月发作、需要解药才能镇压的毒。我们的命,从来都不完全属于自己。
守住排名,活下去。这才是最重要的。
其他的,都是奢望,是毒药。
我缓缓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用理智的冰块将其冻结。我只是影四,他只是狼五。我们是搭档,仅此而已。
“明天要去领解药了。” 黑暗中,我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像是在提醒他,更像是在提醒自己。
“嗯。”他模糊地应了一声。
解药能缓解身体的毒,却解不了我心里刚刚种下的、名为“狼五”的毒。这份毒,或许会随着时间慢慢侵蚀我,或许会被我强行压制,直到某一天彻底爆发,或者……随着我们的死亡,一同埋入黄土。
我闭上眼,不再看他。
窗外,传来打更人悠长而飘忽的梆子声。
夜还很长。而我们,还要继续在这地狱里,戴着枷锁,苟且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