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月清独自坐在后山的亭台中,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茶杯的边沿。她这几日总觉得心神不宁,像有根无形的弦越绷越紧,不知是否是太过担心姐妹二人的缘故。
庭外细雪未停,落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添几分萧索。
“阿清。”
洛寒瑛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时月清微微一顿,放下手中的杯盏。她深吸一口气,案上安神香的气息让她翻腾的心绪勉强沉静些许。
她提起茶壶,为对座斟了一杯。“近日,可有察觉异常?”
洛寒瑛在她对面落座,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落在杯中微微晃动的茶面上,半晌才道:“并无异常。”
她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难道……真的是我们多虑了?”这话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没有什么说服力。
“但愿如此。” 时月清低叹一声,“你…气色不大好。”
“无碍。”洛寒瑛飞快地答道,她放下茶杯,目光不由自主的投向亭外。
远处,山峦在薄雾中只剩下朦胧起伏的轮廓,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安神香细弱的气息在无声游走。
终于,洛寒瑛收回视线,转向时月清。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深处,此刻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忧虑。
她微微倾身,声音压的很低:“阿清,我担心……”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担心那人不对我们动手,是已经发现了她们。”
最后几个字,轻的如同耳语,却打破了亭中勉力维持的平静。
“阿瑛,自我们离开宗门,过去多少年了?”时月清避而不答,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有五百多年了。”洛寒瑛有些迟疑,还是说了出来。
“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那些记忆会被时间渐渐抹去。”时月清目光悠远, “可我不但没有忘记,它们反而越发清晰了。”
洛寒瑛同样是那段时期的亲历者,她只是静静聆听。
“当年我们下山除妖时,何曾想过会变成如今这般。”
洛寒瑛坐到她身旁,轻抚她肩膀,“不会有事的。”
“应该是他。”时月清突然道。
洛寒瑛并不惊讶,显然也想到了这个可能。
“我留在这里,你去暗中保护韵儿。”时月清缓缓开口。
“要走我们一起走。”洛寒瑛立即反对。
“有护山大阵,我能应对,她们不能出事。”
洛寒瑛猛地抓住时月清的手腕:“不行!你明知留下就是靶子!护山大阵并非万全之策,他的修为今时不同往日!而且你为了……”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眼中惊惧与愤怒交织,“五百年了,阿清,你还要重蹈覆辙,想一个人扛下所有吗?”
时月清没有挣脱,眼底如深潭般沉静而决绝:“正因五百年了,阿瑛,才不能再错一次。当年我们没能护住……她们必须活着。”
长久的沉默。
“我们现在就走,离开这里。”洛寒瑛急切道,“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时月清正要开口,一道声音如鬼魅般响起。
“想走到哪去?”
……
好冷……是下雪了吗?
一个模糊的念头出现在时韵的脑海里,带着一丝孩童般的茫然。她仿佛回到了白落山,窗外是漫天飞雪,屋内却暖意融融,那是她世界里最安稳的港湾。
不,不对……
身体无处不在的剧痛将她从虚幻的温暖中狠狠拽回现实,是疼……好疼……
脑袋里浑浑噩噩,像塞满了沉重的棉絮。她又病了吗?
娘亲和寒姨……又要为她担心了吧?
“娘亲……身上疼……”她无意识地呢喃着,破碎的声音含糊不清。
意识深处,猛地闪过悬崖上与时芳玉一同坠落的画面。
“抓紧……会……没事的……”记忆中自己的声音在风中飘散。
她想睁开眼,眼皮却似被千斤巨石压住。刺骨的寒冷与撕裂的剧痛是她仅存的感知,灵魂仿佛正一丝丝地从这具躯壳中抽离。
“哇,你没死透啊!”
一个带着惊奇又异常清亮的女声,将她猛地拽回现实的边缘。
紧接着,时韵感觉自己被一股蛮力猛地提起,粗暴地甩在一个坚实的肩膀上。这剧烈的动作牵扯到她全身的伤口,她却连一丝呻吟都发不出来。
“啧,伤成这样了都没死,命还真够硬的。”那声音就在她耳边响起,“看来你命不该绝,碰到了本姑娘!”
时韵模糊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塞进嘴里,她下意识咬紧牙关,却还是被对方毫不客气地捏开下颚,强行灌了下去。
那东西入口即化,化作一股霸道的暖流,剧痛似乎被压制了下去,让她终于有了一丝喘息之机。
时韵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姐姐……”
“打住!谁是你姐姐?我们年岁相仿,少套近乎。”女声带着疑惑回答道。
“救她……”
扛着她的人似乎顿了顿,把耳朵贴近了些:“什么?你大点声!”
“求你……”时韵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恳求,“救…她……”
那人似乎有些烦躁:“就你还剩半口气吊着,你还指望本姑娘再扛一个死人?你当我是……”
她话音未落,时韵那只原本软绵绵垂下的手,不知从何处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气,狠狠地掐住了她腰间一块软肉。
“哎哟!”扛着她的姜跃鲤猝不及防,差点原地跳起来,“你掐我做什么?!松手!快给我松手!恩将仇报是不是?!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扔下去!”
“救她……”时韵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掐得更紧,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求你……”
“疼疼疼!快给本姑娘撒手!你这人怎么听不懂人话啊!”姜跃鲤气急败坏地扭动身体,试图摆脱腰间的钳制,一时显得有些狼狈,“好好好!我再去看看行了吧!看看那个‘死人’还有没有气!你先松手!再不松手我真不管了!”
听到这近乎妥协的应允,时韵掐紧的手指无力地松开了几分,整个人彻底瘫软下去,意识再次滑向黑暗。
扛着她的姜跃鲤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嘴里碎碎念着:“真是欠了你的!本姑娘这是造了什么孽……”
………
再次醒来时,时韵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身上的伤已被仔细处理过。
“小姐,她醒了。”一旁的人见她睁眼,急忙跑出去传话。
没过多久,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那熟悉清亮的嗓音:“醒了?真够能睡的,这都几天了!”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道明丽的身影闯了进来。
姜跃鲤穿着一身利落的石榴红箭袖劲装,乌黑的长发用一根金簪高高束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双顾盼神飞的杏眼。
“啧,你可算醒了。”姜跃鲤抱着胳膊,挑眉看她。
还不等时韵开口表达谢意,她又自顾自地抱怨起来,“你是不知道,扛着你们两个回来有多费劲!本姑娘差点没累死在半道上!”
“多谢……”时韵声音依旧虚弱。
“你先别着急谢我,”姜跃鲤摆摆手,语气却听不出多少怒意,“这人情债,可不是一句谢就能了的。这账啊,还得慢慢算。”
话虽如此,随后的几日,姜跃鲤并未有丝毫亏待,反倒尽心尽力地安排人为她疗伤。
“谢谢。”时韵接过姜跃鲤递来的药汤,她抬眸,眼中满是急切,“我姐姐……她怎么样了?”
姜跃鲤撇撇嘴,漂亮的眉毛微微蹙起,有些不忿:“你这刚能开口说话,就只惦记着你姐姐?本姑娘鞍前马后伺候这么多天,连个名字都排不上号是吧?”她虽是抱怨,却更像是一种别扭的嗔怪。
时韵低眉,声音轻却坚定:“她是我最重要的亲人。”
“她好着呢,死不了。”姜跃鲤没好气地道,催促着,“把药喝了,一会儿凉了更苦。”
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时韵微微蹙眉,强忍着反胃的感觉一饮而尽。随后她看向姜跃鲤,“姑娘……我能去看看她吗?”
姜跃鲤刚接过空碗,闻言动作一顿,斜睨着她:“就你现在这风一吹就倒的模样?省省吧!你姐姐那边有我的人看着,比你强不到哪儿去,但命是保住了,安心养你自己的伤就是。”
时韵眼中的光黯淡下去,没亲眼见到时芳玉安然无恙,那颗悬着的心,怎么也落不回实处。坠崖的瞬间,还有那呼啸的风声,总在她闭眼时浮现。
姜跃鲤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啧,一个两个都这么死心眼儿……行了行了!算我怕了你了,等明天,明天你精神再好点,我让人抬你过去看一眼,总行了吧?省得你胡思乱想,再把自己折腾出好歹来,白费我救你的功夫!”
“真的?”时韵情绪有些激动,忍不住咳嗽起来。
“本姑娘骗你作甚。”姜跃鲤立刻板起脸,打断她的道谢,“我可不白救你!等你和你姐姐都好了,这笔救命的账,咱们得好好算算!本姑娘可不是开善堂的。”她说完,端起空碗,像一阵风似的转身就离开了。
房门轻轻关上,室内重归安静。时韵靠在枕上,疲惫感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她缓缓闭上眼,长舒一口气,心底那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姜跃鲤果然言出必行。第二天一早,她便又风风火火地闯进时韵的房间,身后跟着两个抬着软轿的健妇。
“起来了,不是想看姐姐吗?趁早凉快!”她不由分说地指挥着健妇小心地将时韵扶上软轿。
时芳玉被安置在另一处清静的厢房。她依旧昏迷着,但呼吸平稳悠长,伤口也被妥善包扎过,显然得到了精心的照料。
时韵趴在床沿,紧紧握住时芳玉的手,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长久无言。
姜跃鲤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看着两人,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复杂。
直到时韵体力有些不支,姜跃鲤才上前扶着她坐回软轿,慢悠悠地往回走。
快到房间时,姜跃鲤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转头问道:“对了,那天除了你们,我还捡到一只炸了毛的小东西,是你的吗?一只……嗯,挺凶的狐狸。”
“是一只白狐吗?”时韵心头一紧,连忙追问。
“对,就是白狐。”姜跃鲤撇撇嘴,语气带着点愤懑,“这小畜生,我刚靠近想看看它伤没伤着,它倒好,龇牙咧嘴就想咬我!本姑娘能惯着它?当场就把它的嘴给捆结实了,现在还关在笼子里呢。”
“……给你添麻烦了。”时韵连忙解释,“它只是受惊了,并非有意伤人。”
“哼,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姜跃鲤摆摆手,一副大度的样子,扶着时韵回到床边坐下,自己也一屁股坐在床沿,“这点小事算什么。”
时韵看她那副表情,打趣道:“算你倒霉。”
“去你的!”姜跃鲤作势要敲她,见她缩了缩脖子,自己也笑了出来。她摆弄着自己手腕上一串叮当作响的银链,随意地问:“哎,说了半天,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叫时韵。”时韵轻声回答。
“时韵……”姜跃鲤念了一遍,点点头,“时韵,这名字不错。行,算你走运,遇上了我姜跃鲤。”
时韵顺着她的话应道:“是,是我走运。”
“小姐,”门外的侍女适时开口,“家主派人来传话,请您过去一趟,说是有事相商。”
“知道了,就来。”姜跃鲤应了一声,站起身,又对时韵叮嘱了一句“那你好好休息。”便快步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