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她有理由去上班了。
而且理由十分充足。
“听说没，厉总要裁人喽。”
“真的假的。”
刚进门，招月听见两名同事大声密谋。
“真的，不然那天他要带照片的名单干什么。”
“嗐，我还以为是关爱员工呢……”
一唱一和相声似的，她悄悄靠近张开一只耳。
“傻呀你，从英国调一个这么年轻的CEO来咱们总公司，显然是……”
“是啥？”
“派系斗争！”
招月：唔，派系斗争。
“咱部门属于林系，归美国管，林老板和董事不对付。”
“那斗争结果……”
“起码裁一半儿人！”
两人语气逐渐紧张，她拧起眉毛。
“你这……靠谱么。”
“靠谱，绝对靠谱，你看前些天小招不就走了。”
如果没记错，办公室里姓招的员工应该只有她一个。
招月用力咳嗽两声。
我还没被裁呢！
“哎！小招你来啦。”
左边男同事扭过身挤了个笑，右边的跟着心虚地点点头。
“早上好。”
她眯起眼笑着回应，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估计旷工这两天她没少被议论，工作日漫长无聊，大家需要来点琐事消遣。
而且不说他们，招月本人也不清楚公司的态度。
她无端泼了顶头上司一身水，结果组长怪里怪气地放了她两天假？
回到工位，她拿出手机。
《在同一片天空》舞台出圈，微博已经万转，从唱功到舞蹈演绎全部大获好评，结尾处选手们微弱的哽咽甚至为动人的歌曲锦上添花。
招月忍住再看一遍的冲动，滑到舞台竞演前的采访cut。
背后是粉色墙面，作曲家穿了件柔软的浅灰卫衣，脸上架着半扇狐狸面具。
「大家好我是《在同一片天空》的制作人Slowflow。」
他朝镜头挥挥手，微笑。
视频下方标了花字：为保护制作人隐私经过变声处理。
「为了给《Project101》各位追梦的选手应援，这次拿出了我的珍藏。」
他眉眼被严严实实遮住，但招月隐约看见面具底下一块冷冽的冰。
很难不和厉总联想到一起。
「主题展现的是少女与故人重逢时心中的释然，决定抬头朝前看的决心。」
「说到这首歌，写的时候掉了不少眼泪。」
可是他……
走廊里冻结成霜的场面仍历历在目。
厉总他，能露出这么温柔的表情？
「希望选到《天空》的选手们能够好好完成，加油。」
视频结束。
招月正在点重新播放，背后突然冒出小秘书的问候。
“可算来啦！这两天你不在，闹得人心惶惶的。”
进度条回到0分0秒，招月左右望了望，确认其他同事不在附近。
“你看这个人，像不像厉总？”她指指手机屏幕。
制作人出现的短短四十秒，招月已经端详过五十二遍。为了方便，她甚至自己剪了这段cut，顺手发在id是猫猫月的微博上存档。
小秘书弯腰瞄一眼：“你还发着烧呀。”
“什么呀，我没发烧。”
“不像，你脸红着呢。”
“我……”
唉，算了。
莫名消失两天的同事一回来就装神弄鬼，指着女团选秀里出镜的面具男说这是新来的CEO——根本八杆子打不着，换成谁都不会信的。
但是。
招月又盯上了视频。
你看这个作曲家，肩膀线条平直宽阔，鼻梁高挺，下颌转角清晰，骨相撑起一股冷感，尤其面无表情的时候……
真的不像厉总吗？
“不过，你来上班真是太好了。”小秘书一脸欣慰，“有人传咱部门要裁员，你来了，谣言可以不攻自破啦。”
视频定格在面具男人挥手的一幕。
她回头，故弄玄虚地说：“万一我是来办离职的呢？”
小秘书瞪大眼睛哀嚎道：“不要啊——”
九点，办公室准时响起忙碌的键盘声。
招月戴上耳机，边工作边点开Slowflow曾经参与制作的歌曲。
101超话有人整理出了名单，包括各种语言，投放至各种市场，用作偶像团体回归副主打、游戏原声带、广告宣传。
共同点是听感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以及，不可动摇的少女视角。
招月听着听着不自觉摇晃起来。
会不会厉总提前看过节目现场，所以能哼出那句旋律？至于视频里的面具男，只是纯粹和他长得像？
她切回《在同一片天空》的舞台。
再看一遍，又被副歌的高音戳得眼泪汪汪——
“落叶降临的方向，是我轻触你肩膀。”
临别之际，女孩克制住再一次相拥的冲动，恰好那时秋天的叶子飘下来了，轻轻柔柔，就用落叶的触感代替我的双手吧。
——如此细腻的少女心境，他是怎么想象出来的？
“啧，”招月抹掉眼角的湿润，小声嘟囔，“太会写了。”
不管了。
主唱选手恢弘大气的唱腔掀起满满的冲劲儿。我要查明真相，查出Slowflow其实是厉总的远房亲戚表弟、豪门私生子或克隆人为止！
*
话虽如此。
下午，她采取的一切行动也只不过是踏实上架节目，写日报，抽空和乙方联络。
招月不喜欢在办公室接电话。北城的天让风吹得透亮，又高又远，她踮脚伸手去够，够不到，等胳膊举酸了，电话也正好打完。
天空遥不可及，不属于她。
五点十分，招月转身回到死气沉沉的楼里。大厅空旷，懒洋洋的。她独享一间电梯，用慢动作按下17楼，然后抵着开门键假装有人来。
快下班了，能摸一会儿是一会儿。
她打着哈欠发呆，电梯快关上时，门缝里慌慌张张钻出一道身影。
“劳驾劳驾！”外面喊着。
还真等到人了。
招月又按开门，浓眉大眼的男人喘着粗气迈进来，左手提着三袋子咖啡，右手抱了个深红的大花盆，没空整理歪掉的衣领。
“谢谢，谢谢。”他露出些许尴尬的笑，“麻烦帮忙按一下19楼。”
滋啦——
话音刚落，安静的轿厢内响起塑料包装的摩擦。
招月对那种响声异常敏感，精准看向他手中的纸袋。
“袋子断了。”她顺手帮忙扶住袋底，“要掉下来喽。”
男人发现咖啡差点遭殃，无措地抬腿顶着：“唉真不好意思……抱歉，您能先帮我拿一下吗，我这儿……”
他实在腾不出手。
招月笑笑，托住那袋咖啡抱进怀里。
上周她的纸袋掉底的时候要是也有人帮忙就好了……
他感激地弯了下腰：“太感谢了。这两天刚接到新总裁，我还没习惯，忙前忙后的……”
嗯？
招月顿时来了兴致。
“新总裁，是厉总吗？”她问。
“是啊是啊，英国回来的厉总。”他说。
她笑眯眯，他也傻乎乎笑应，一副耿直藏不住事的样子。
他是总助还是管行政的？不重要，招月决定给他起个外号，叫大秘书。
“欸……”她故意拉长音，“厉总传闻很难伺候来着。”
陶土材质的花盆看着不轻，大秘书果然压下声音开始吐苦水。
“虽然年轻，但是有点儿怪，比任老还难琢磨。”
任老是上一任古板老头。
招月凑近了皱眉问：“能怪过他呀。”
“比如吧，厉总他走路，绿灯不剩十五秒以上就不过马路。”
“嗯嗯。”
她点头。
“听歌音量不调成质数，就不播放。”
“嗯嗯。”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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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是个怪人。
“喝咖啡，不等到日落就不喝。”
招月想起外面的天空，蓝得人心里发痒。
她抽出手滑开手机，天气那栏显示了今天的日落时间。
“17点49分。”
大秘书咳嗽两声：“提前买了，先放冰箱。”
轿厢缓缓上升。她倒不介意速度，但未免有些太慢，慢到好像要停下来。
正想着，脚底悬浮的重心轻轻往上一飘。
“原来不用最新鲜的。”她说。
“我觉得没差吧，反正是平价咖啡，就提早半个小时，总不至于——”
叮。
金属门徐徐拉开，闲聊戛然而止。
沉默半秒，他们不约而同往后缩了一小步。
太巧了吧……？
巧到她怀疑他们之中谁有天生吸引BOSS的倒霉体质。
“呃厉总好。”大秘书立刻低下头。
招月跟着问候，有点结巴：“厉、厉总。”
门外人西装齐整，带进一身冰冷的洁净感，颔首垂眼当作回应，没多说一个字。
毫无预兆，轿厢里变成了三个人。
厉总在前，员工们在后，支成稳固的三角形。
大秘书脸上比刚才更尴尬，悄声示意：“麻烦，再帮忙按一下20楼。”
“哦，好。”
招月点头，抢在厉总亲自按向楼层之前下手。
20亮了。
20……
哎，我要去哪层来着？
10层？13？15？
算了，都按一遍。
大秘书看她一通瞎按，肉眼可见变得急切：“你干什么呢！”
“我突然忘了我要去哪层了，嘿嘿。”
招月扬起一个笑脸，回答得堂堂正正。
——她在装傻。
实际上，在拖延时间。
但大秘书真信了。
厉总，好像也信了。
反正前者干着急，后者只是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好机会。
现在是和顶头上司面对面的时间，她有四个楼层为自己停留。至少做点什么！下次没准在年会上才能亲眼见他了！
招月大胆朝前迈了一步。
与他站在同一水平线，勉强。
……做点什么？
直接开门见山地问？
厉总，您是Slowflow吗，哦，就那个给女团选秀综艺供曲的少女心制作人……
不行。
厉总，您喜欢音乐吗，那您电脑里有装FLstudio、Cubase或者LogicProX……
不行。
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只愣愣站在那儿，鼻尖掠过酸甜的柑橘香味，好像闻见一颗刚剥开的橘子。
不然，直接唱吧。
毕竟公司也没有规定电梯里不能唱歌。
就唱总能让她泪眼模糊的那句，那天从睡梦中唤醒她的那句。
去掉歌词，留下旋律。
落叶降临的方向，是我轻触你肩膀——
咖啡的冰块哗啦哗啦相撞。
她在心里数拍子，手臂轻晃着，杯壁冰凉的触感透过纸袋渗出来。
唱完了。
怀里的冰饮差点被捂热。
她嗓子放不开，身后第三个人的存在感又太强烈，只能尽力把声音递过去。
他不可能听不见。
听见了，却无动于衷。
电梯里忽然变得好闷，喘不过气。
尽管如此，招月仍然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往身边试探。
稍微斜着眼睛，视线向上攀。
她个子不高，像棵努力伸长的植株。西服有柔顺的质感，目光移上去一寸就滑下几厘米，似乎永远碰不到他的肩。
17楼到了。
幸运的是无人进出。
小叶子窸窸窣窣响得厉害，绿植在生长，终于快要找到他的眼睛。
“招月。”
他蓦然开口。
“你痛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