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杪是被厨房里细微的声响弄醒的。不是她母亲林惜文那种带着明确目的性、略显急促的动静,这声音更轻,更缓。
她睁开眼盯着天花板看了几秒,才意识到今天是什么日子——周六,安月吟要回来。
她翻身下床,赤脚踩地板上,俏俏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是她回来了吗?
安月吟背对着她,正在灶台前忙碌。她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身形清瘦挺拔,长发在脑后松松挽起,但有几缕碎发还垂在颈边。
七年过去了,那个从乡下被母亲带回来的、沉默而坚韧的女孩,似乎只是被时光拉长了身形,眉宇间那份沉静,甚至更浓了些。她离家去外地上大学的四年,加上读研后住校,这个家,这个厨房,仿佛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一道身影了。
林秋杪正看着,脚边传来毛茸茸的触感。低头,是家里那只橘猫“默默”,正用脑袋蹭她的脚踝,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这只猫是安月吟上大学后,母亲在小区里捡的流浪猫,当时瘦得皮包骨,现在胖得跟个毛线球一样。
默默的出现打破了寂静,安月吟回过头。
“醒了?”她声音不高,带着一点刚醒不久的沙哑。
明明才回来,又要忙活。
“嗯。”林秋杪应了一声,走了过去,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在做什么?”
“熬了点粥,煎个鸡蛋。”安月吟转回身,动作熟练地将平底锅里的鸡蛋翻了个面,“林老师昨晚批卷子睡得晚,让她多睡会儿。”
“林老师”是安月吟对林惜文一贯的称呼,从高中寄宿时起就没变过,带着尊敬,也保持着一点恰到好处的距离。
林秋杪“哦”了一声,视线落在安月吟的手上。那双手,曾经在乡下奶奶家做过粗活,也握笔写下过让林惜文都惊叹的论文,现在正稳稳地握着锅铲。她记得这双手教她认过田埂边的野菜,也曾在高三那个因为压力太大而崩溃的夜晚,轻轻拍过她的背。
米粥的香气和煎蛋的油香好像把默默这只小馋猫勾住了。在两人的脚边绕来绕去,喵喵叫着讨食,默默就是这样圆润起来的。
“它还记得你。”林秋杪说。
“大概记得我偶尔会偷喂它小鱼干吧。”安月吟把煎好的蛋盛进了盘子,转身顺势把锅浸泡,这样会好洗一点。
林秋杪没再说话,走过去拿出碗筷,摆上餐桌。餐桌是老式的木质方桌,用了很多年,边角都有些磨损了,妈妈不舍得丢。
林惜文是被粥香唤醒的。她走出卧室,看着厨房里并立的两个身影,眼神柔和了一下,随即又带上惯常的疲惫。“月吟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也不叫醒我。”
“刚到不久。”安月吟端着一锅粥走出来,“林老师您周末多休息一下。”
三人坐下吃早饭。阳光完全铺满了半个客厅,默默跳上了林秋杪旁边空着的椅子,蜷成一团打盹。
“秋杪,感觉统合训练的课程,还跟得上吗?”林惜文舀了一勺粥,问道。
她是个尽责的母亲,只是这份关心有时像例行公事。她知道自己错过了女儿很多成长细节,试图用这种直接的询问来弥补。
“还行吧。”林秋杪低头戳着碗里的鸡蛋。她刚上大一,对这个专业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只是觉得那些关于感知、神经系统的理论,有些抽象,可能是这些触动了她。
“月吟呢?研究所那边忙不忙?”林惜文转向安月吟。
“还好,最近在跟一个项目,观察城市流浪猫的社会行为,数据记录比较繁琐,但挺有意思的。”安月吟回答得条理清晰。
她研究生读的是动物行为学,这似乎让她更加内敛和善于观察。
“猫还有社会行为?”林秋杪抬起头,有些好奇地看她。
“有的。”安月吟看向她,眼神里有点专业人士的认真,“领地、等级、沟通方式,虽然不像灵长类那么复杂,但也有其规律。比如默默,”她指了指椅子上那只胖猫,“它虽然绝育了,但在小区那片灌木丛里,它算是‘元老’,年轻的猫会回避它常待的位置。”
林秋杪想象了一下默默在灌木丛里“称王称霸”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但没笑出声。
林惜文听着,脸上露出些许欣慰。她对安月吟,始终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超过了对普通学生的关怀。这个女孩是她从几乎注定辍学的命运里拉了回来的,看着她一步步考上最好的大学,又读了研,像自己亲手栽下的树苗,顽强地长成了挺拔的模样。
她有时会觉得,安月吟身上那种不声不响的韧劲,弥补了自己女儿身上某种过于安静和模糊的特质。
饭后,林惜文学校还有事,就先出门了。家里只剩下林秋杪和安月吟,以及一只胖猫。
碗是安月吟洗的,林秋杪负责擦干。水流声哗哗,碗碟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窗外传来邻居家隐约的钢琴声,断断续续,不太熟练,不知哪个老师的孩子又会被训。
“你以前住的房间,妈妈一直没动过。”林秋杪指了指房间说,“东西都在。”
安月吟的手顿了一下,水流继续冲着她手上的泡沫。“嗯,我知道。这次回来住校方便些,离研究所近。”
林秋杪不再说话。她记得安月吟刚来的时候,就住在那间小客房。起初,安月吟很拘谨,把自己的一切都收束在那个小小的空间里。
是时间,和林惜文不动声色的关怀,以及她自己……她那时还小,只是本能地靠近这个沉默的姐姐,才让安月吟慢慢放松下来。安月吟高中的三年,她们在那张餐桌旁一起写作业,分享过同一副耳机,也在深夜的客厅里,就着一盏台灯,一个看专业书,一个刷习题集。
那些她们在一起的时光,就像浸在水里的旧照片,颜色褪去了,轮廓却还在。
安月吟洗好碗,擦干手,走到客厅的书架前。书架上有很多林惜文的教学参考书,也有一些林秋杪买的闲书和感觉统合相关的入门读物。安月吟的目光扫过第三排书脊,最后停在一本旧相册上。
她抽出来,翻开。
林秋杪也凑了过去。想看看她选了什么。
相册里有安月吟高中时的照片。穿着北明一中的校服,站在学校门口,表情还是有些严肃,但眼神里已经有了光。有一张是她们俩的合影,大概是高二的春天,在学校后面的小山坡上,背景是模糊的绿色。林秋杪笑得有点傻气。
很明显是林惜文让她保持礼貌微笑。
安月吟站在她旁边,她有一点笑容了,那是她很少见的、放松的神情。
“那时候你好矮。”安月吟指着照片里的林秋杪。
“你也没高到哪里去。”林秋杪反驳。手指在照片上划了一条直线对比。
照片定格的那个瞬间,空气里是青草和阳光的味道,安月吟将胳膊轻轻挨着她的。
安月吟笑了笑。
合上相册,放回原处。“我下午要去一趟研究所,记录数据。”
“哦。”林秋杪应道,“那……你晚上回来吃饭吗?”
安月吟看了看她,似乎想从她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读出点什么。“回来。我大概六点前能到。”
“好。”林秋杪点点头。
安月吟回自己暂住的房间拿东西,林秋杪坐在沙发上,抱起默默,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它的下巴。
默默舒服地眯起眼,半梦半醒时的吧唧嘴声,粉嫩的小舌头一舔一舔。
父亲这个词,对林秋杪来说,是一片空白的。母亲林惜文是坚强的,很有爱心。也是遥远的,她把最好的部分都留给了学校和学生。而这个家,大部分时间是安静的。
直到安月吟的到来。
她带来了另一种安静,不是空寂,而是一种充盈的、无需言说的陪伴。她离开去读大学的四年,这个家好像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甚至更安静了些。母亲捡回了默默,或许也是为了填补某种空缺吧。
现在安月吟回来了,虽然只是偶尔。但她坐在这个客厅里,翻看旧相册,在厨房熬粥,这个空间就似乎被注入了一种熟悉的温度。
林秋杪说不清那是什么。
她学感觉统合,知道人的感官如何接收信息,神经系统如何整合它们。但她无法精确分析,当安月吟在身边时,到底是那种内心细微的、仿佛频率被调准般的安定感,究竟源于何种刺激的输入和整合。
安月吟背着一个帆布包出来了,“我走了。”
“嗯。”林秋杪看着她换鞋,开门,身影消失在门后。
她好像和妈妈一样,一直很忙……
门轻轻合上。客厅里又安静下来,只有默默的呼噜声……
窗外断续的钢琴声还在家里传送。
林秋杪维持着抱猫的姿势,坐了很久。她在想安月吟观察的那些流浪猫,它们的世界里,是否也有这样一种沉默的、不需要喵喵叫来表达的联结?她在想晚上母亲回来,三个人一起吃饭,餐桌上会不会有更多的话?
或许也不会。有些东西,大概本来就不需要太多言语。
她低头,把脸埋进默默温暖而柔软的皮毛里,嗅到一点阳光和洗衣液混合的味道,它是不是掉进过洗手池啊?
算了,它会自己洗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