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水歌指尖几不可察地轻颤。
那一瞬间的心绪难以名状——前一刻她还告诫自己来日方长,不可操之过急,谁知转眼间,师云惜竟已朝着她,迈出了这样一步。
尽管她花了一点小手段,但本身对此期望值并不高。
没想到回馈的果实比想象中更甜美。
如果硬是要打比方形容的话,那可能跟长期素食身体虚弱到医生下判断,说你必须吃肉补充营养,而固执己见的患者,终于突破了心里防线,迈出了最艰难的一关,咽下放入嘴边的第一口荤腥。
也许刚开始是不习惯的,一旦开始,很多事就不会那么难了。
师云惜,远比那样的素食者更难搞。
谢水歌一边找出单独存放,还热气腾腾的烤鸡,一边还是有点奇怪,不过是让香巧可怜巴巴的卖个惨,这么容易就成功了?这未免有点太过顺利。
顺利到她还晕乎乎的、
谢水歌小心撕下一只鸡腿,又将酥黄的鸡肉细细撕成均匀的丝缕,盛入青瓷碗中。她并不指望师云惜初次尝试便会不顾形象地持腿啃咬——那画面虽别有生趣,却实难想象。
待她将碗轻递过去,只见师云惜眼帘微垂,静默片刻,方才伸出细长手指,以指尖轻轻拈起一丝鸡肉,动作舒缓如拈花,仪态清雅得不似在品尝俗世荤腥,反倒像在完成一桩静默的悲壮仪式。
香气迎面袭来。
师云惜做足准备,轻咬入口。酥脆外皮在齿间绽开,鸡肉弹嫩不柴,咸辣鲜香层层漫开——竟比想象中容易接受。
只是,她并不习惯吃这些东西,哪怕一点荤腥对她来说都太过油腻了。
谢水歌擦干净了手,撑着下巴盯着她,师云惜人长得漂亮,吃得又斯文,这无疑是一场极为赏心悦目的盛宴。
师云惜只吃了两口,就不再吃了。谢水歌并不勉强她多吃,富含丰富的蛋白质,多吃点对身体恢复有好处,但刚开始,没必要把人逼那么紧。
剩下的,谢水歌毫不客气的解决了。
找了床榻的空位坐下,随后拿了一张干净的手帕,拉过师云惜的手,仔仔细细,十分认真的给她擦干净手指上的油腻,期间师云惜一直在看她。
谢水歌被看得毛毛的,忍不住摸了下自己的嘴巴。
难道是吃烤鸡的油渍没有擦干净?
“没有油。”
“没有。”师云惜顿了顿,端详她的神情,“现在,你心情可好些了?”
谢水歌脑子有点懵,半晌才反应过来。
旋即笑眼弯弯:“本来也不差。不过现在确实挺好,还是头一回能光明正大在你面前吃这些。”
师云惜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夜幕低垂,谢水歌随意坐台阶上,一一清点白日买来的各种东西。
一些干枯的草、聚水阵阵法,以及一个瞬移逃命的法宝,当时那摊主说是只能出其不意使用两次,对同阶修士还行,以谢水歌的修为,一旦对上筑基,那即便是跑了,也跑不了多远就会重新被逮住。
来来回回小十样。
最后一样——一颗纯黑的石头。
那黑色太过浓重,充满了一丝丝的不详。
这是在一个散修手里的东西,再看着不起眼,都有它一定的来处。修真界强者为尊,不说他手上一定很干净,但起码是见过血的,更别说那些性情怪癖、杀烧抢掠背后敲人闷棍的邪修了。
谢水歌拿小刀划了下,瞳孔微微放大。
要知道她这把小刀来历可不浅,号称削铁如泥,连最坚硬的护甲都能轻松刺破,区区一块黑色石头,竟然纹丝不动,没留下任何痕迹。
谢水歌:“……”
她不信邪,使了个御火诀控制燃烧,烧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变色的迹象。
究竟要怎么用?
要不是今日凑巧去集市,受到冥冥之中的指引,否则也想不起来这本书里还有这一段:堂妹谢宛芷为了照顾师云惜的生活起居,下山去集市采买物品,无意间捡漏了一块纯黑色石头。
谢宛芷替嫁未捷,没能留在学院,那么属于她的机缘,谢水歌自然不会错过。
她自然知道这是什么。
渊息石,魔修无数人为之疯狂争抢,只存在于传说里深渊的产物,极其稀少,几乎没人见过,魔气无比精纯,邪修想要修为提升还得四处杀伤抢掠打劫,这玩意儿纯属喂饭还嫌太撑,修为不够的魔修得到后,仓促吸收容易爆体身亡。
至于正道修士,不知其吸收方法,拿到也当成废铁用,因此才被谢宛芷给捡漏了去。
也不知道她怎么操作的。
谢水歌不敢一下拿来师云惜吸收,别到时候还没堕魔就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得悠着点。
“小姐。”脸上带了泥点子的香巧从西厢房过来,打断了她的沉思,“灵米种子以及其他都已经种下了,我把灶台也装好了。”
有灵泉水的灌溉,种植的东西生长速度不可同日而语,大概小半个月就可以收获,而灶台做好,掐个诀,控制火候即可。
谢水歌抬头,笑眯眯打趣道:“我家香巧可真贤惠,也不知道将来能便宜了哪个臭小子。”
香巧脸一红,呐呐不语。
谢水歌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香巧小跑过来紧挨着她坐下,杏眼亮晶晶的,仿佛在等主人夸赞的大狗狗。
谢水歌掐了个清洁术,又揉了揉她脑袋:“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不等她说话,谢水歌又接着说,“我有个任务要交给你,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任务。”
香巧懵懵地。
她很少看见小姐脸上如此肃容的模样。
“你不能一直住在苍梧峰,师云惜的身体有我照料,不会有事的。”
香巧慌忙抓住谢水歌的衣袖,声音里带了哭腔:“小姐……您不要我了吗?我不想回金陵……”
“我不想回金陵。”
“傻丫头,谁说要你一个人回金陵了?”谢水歌笑着拭去她眼角的泪,随后笑意微微收敛,压低声线,“我在做一件非常危险的事,要是失败了,我可能会死。”
香巧猛地睁大眼睛,脸色霎时苍白。
“我要你去人间寻觅一个叫‘梅溪镇’的地方。置办间屋舍,添两个可靠的仆人,若有余力便做些小生意安稳度日。若遇上可心的人……”谢水歌顿了顿,声音愈发轻柔,“不必问我,你自己做主嫁了便是。”
“或许有一天,我会带着最重要的人,去找你团聚。”
说着,她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张泛黄的薄纸。
那是香巧的卖身契——死契,永无可赎。
在香巧茫然的目光中,谢水歌打了个响指,一簇火苗自契纸边缘窜起,转眼将那张困了她半生的薄纸吞没,化作细碎灰烬,散在风里。
“听话,”谢水歌轻抚她的发梢,“明日一早,你就下山。”
前世的香巧,在她前往秘境寻找天启花后,被易一君的人乱棍打死,草草丢去了乱葬岗。
而梅溪镇,是书中魔修肆虐、皇权倾轧的乱世里,唯一未曾被波及的世外桃源。
如今她已改变退婚、替嫁的命数,又与易一君彻底撕破脸,虽有心扭转乾坤,却不得不防万一。香巧,就是她为那“万一”留下的退路。
香巧的眼泪终于决堤,她重重跪地,举手起誓:“香巧……定不负小姐所托!”
香巧背着行囊离开那日,晨雾尚未散尽。
谢水歌站在苍梧峰山上,遥遥地望着她离去的身影。
此去一别,不出意外,应是再难相见了。
香巧的来去并未在苍梧峰激起丝毫涟漪。直至某日,师云惜从紫藤椅里懒懒转醒,隔窗望见谢水歌坐在廊下台阶上,手里雕刻着什么东西,才懒懒的问了一句:
“你身边那个小丫头呢?”
“我打发走啦,以后就是我一个人照顾你。”
“你可要快点好起来才行。”
谢水歌正挽着袖口,小刀在指尖翻飞,灵巧地削着木料,她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师云惜掩在裙摆下的双腿,语气随意地问:“话说你这腿,还有得治吗?”
师云惜眼睫未动,如静潭无波。
“总不能以后去哪儿,都指望我背着你吧?”谢水歌停下手中的动作,唇角弯起一个促狭的意味,“不过我身板结实,背着你倒也不费什么事。”
师云惜眼睫极轻微地颤了一下。
这个问题有那么难回答吗?需要想这么久?
谢水歌内心狐疑,良久,才听见她如清泉击玉般的声音响起:“有的。””
谢水歌眼眸倏地亮起光。
许是不愿彻底浇灭那点期冀,师云惜以一种陈述事实般的语气说:“我丹田破碎,灵气尽失,牵连双腿经脉枯竭,失去知觉。若论医治……药宗那位有‘妙手仙子’之称的前辈,或许有办法。
谢水歌表面“哦”了一声,心下却暗道:骗人。
你堕魔后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可好着呢。
不过,她捕捉到师云惜语气中几不可察的停顿,立刻追问:“是不是……还有别的法子?”
师云惜眼睑微垂。
日光透过窗棂洒在她乌青发丝里,为那苍白的皮肤镀上几分暖意,这一刻,那种疏离冷淡的出尘气质愈发明显,如端坐于九重天之上,不染凡尘的神祇,与一切**污浊有着绝对分明的界限。
“有。”
她镇定道。
吐字极轻,却清晰无比。
“合欢宗内,确有一门秘传之法,藉由阴阳□□,采补他人元阴以续接经脉、重燃生机。”她提及此等秘术时,语气中没有丝毫波澜,既无鄙夷,亦无好奇,如同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东西,冷静得近乎冷酷,“然此等行径,有违天道人伦,为正道所不齿,唯有心术不正、堕入魔道者,方会研习使用。”
师云惜微抬眼帘,字句清晰而淡然:
“我,不会沾染此法。”
此话一出,谢水歌心中疑窦丛生。
合欢宗的秘术,即便名声在外,也绝非寻常正道弟子所能知晓得如此具体。师云惜为人清冷持身,为何会对这等偏门邪术如此了解?
前世在金陵谢家明争暗斗时,也未曾听闻师云惜在御圣学院期间双腿已然痊愈。那时堂妹修为低微,绝非采补的合适人选。如此看来,要么是她后来寻得了“妙手仙子”医治,要么便是入魔之后,凭借暴涨的修为强行冲开了闭塞的经脉。
心思急转间,以谢水歌对师云惜从前的了解,如果她当真在御圣学院,与谢宛芷发生了关系,那么她不太可能在堕魔后,搞不给名分那一套。
想明白了以后,谢水歌低着头,继续削木条。
师云惜却觉得她今日有些奇怪。
“怎么突然这样问?”
“现在不能告诉你。”谢水歌说,“十日后是上巳节,金陵一般这个时节都会举办大型盛会,特别热闹繁华,你要是见过,一定也觉得如此。”
她放下刻刀,远远望向天际,仿佛见到了十日后金陵的繁华盛景。
十里秦淮灯、水面画舫如织,游人来去摩肩接踵。
她声音渐渐轻柔,带着几分怀念:“苍梧峰上,听的是松涛,见的是云雾,虽然冷寂好在有你我相伴。但该有的心意,总不能少。”
“我会送你一个小惊喜,希望你会喜欢。”
师云惜少见的错愕:“什么惊喜?”
谢水歌笑了起来,身体随之颤动,像是在隐忍着什么似的。她本就生得清艳,这一笑秾丽绝美,连眼底都带着生动的狡黠,故意拖长语调:“现在嘛……天机不可泄露。”
“还是你有特别想要的?”
师云惜摇头:“并无。”
自金丹初成,她便已斩断尘缘,物欲几近于无。这世间除却能助益修为、巩固剑意的天材地宝,鲜少再有外物能牵动她的心绪。
然而,谢水歌那句带着笑意的“惊喜”,却像一粒无意间落入静湖的小石,在她古井无波的心底,晕开了一抹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竟让她对这十日后,生出了浅浅的期待。
“只是……”她迟疑了下,“我并不能回馈你相等的东西。”
谢水歌浑不在意地耸耸肩。
“我也没想要你能给我什么。”
真正的放长线钓大鱼,不会在乎一时的蝇头小利。
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口吻:“你若真觉得过意不去,等你日后重登仙门之巅,念着今日这点情分,多照拂我一些就好。”
师云惜垂眸不语。
东山再起……于她如今这般境地,近乎痴人说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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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