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章若谷和邹阁清在和文合帝聊国事,花公公眼观鼻鼻观心,结束后,派了两名管事太监,一前一后,分作两头将两位政敌送出宫去。
章若谷在殿外碰见只身一人的修玥,踟蹰两步,还是前去见了个礼。不管私下如何,面子功夫还是要做足。
“三殿下……”
他隔着几步,话未说全,修玥眼神都没瞟来一个,甩着衣袖走了。
见状,管事太监心里咯噔一声,上前两步,挂着满脸夸张的笑,说着好话:“令公,许是风大,三殿下没听见。”
章若谷垂着头,管事太监瞧不清他的神色,自己也知道这借口找得烂,就差趴耳朵边了,怎么可能没听见。
他只敢在心里嘀咕,三殿下真是,目中无人得厉害。
片刻后,章若谷抬头,脸上寻不到一丝波澜,平静道:“无事。”
走出红门高墙,又看到邹阁清站在马车前,修玥亦看也没看他,兀自走了。修泽本来在等章若谷,看他这副天地都看不进眼里的高傲模样,也满脸不快地上了自己的车驾。
两位年岁已高的老人,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破天荒地生出同病相怜的凄凉来,竟然心平气和地说了两句话。
邹阁清:“儿孙都是债。”
章若谷:“明公所言甚是。”
当然不可能一笑泯恩仇,说完这两句话就各自离开。
修璟和修衍分开后,去仪妃宫里话几句家常,在宫门落锁前,带着修宇往外赶。
途中路过望风台,看见下面来回踱步,冻得直打哆嗦的小太监。
看见他们忙上前跪拜,修璟示意他起身,眼神顺着台阶望向高处。
小太监眼尖瞧见了,堆着笑道:“郡主听奴才说上面能看见整个皇城,起了好奇心,在上面看风景呢。”
修璟淡淡问:“上去多久了?”
小太监道:“有大半时辰了。”
“天寒风大。”修璟拢了拢衣袖,似是不经意道:“小七,走吧,别冻着了。”
等二人走远,小太监“哎哟”一声,上头高,风只会更大,别把贵人冻着了。如此想着,赶紧迈着小脚往上跑。
走远后,修宇嘀咕:“那上面有什么好看的。”
他小时候去过几次,上面光秃秃的,连个挡风的地方都没有,今天又没有落日,上去只能吃一肚子冷风。
修璟似是叹息:“她想家了。”
与此同时,季君欣握着围栏努力望去。
太远了。
整个都城灯火通明,却照不见回西北的路。
季君欣在回将军府的路上,利落地将发间那些沉甸甸、晃悠悠的珠钗一根根解下,这些华而不实的累赘,只适合高门里矜贵的女子,而她季君欣,只一根发带就够,可以绑头发,还能在必要时,勒住别人的脖颈。
她披头散发地走到卧房前,把蹲在廊下等她的夏桐唬了一跳。
季君欣见他两眼通红,和昨夜装出来的两滴泪不同,这是真心实意在难过。
“怎么了这是?”季君欣明知故问。
夏桐揉着眼睛,说话时还带着鼻音:“小姐,怀书哥哥……”
他说到这里一顿,咬牙切齿换了称呼:“师怀书怎么能这样?”
季君欣两步跨进卧房,示意他进来,问:“他哪样?”
夏桐想到白日去找师怀书的情形。
师怀书居然真的离家出走,还自己买了个小宅子,他问他为什么要搬出去,师怀书淡淡道:“我又不姓季。”
听听!
这叫什么话?
夏桐少年心性,当即在宅邸门前与他争执起来,声泪俱下,引得街坊四邻驻足窥探。
在西北时大家都好好的,怎么到了京都都变了。
夏桐不明白,想着想着又欲哭一场。
季君欣拿点心堵住他的嘴:“憋回去,男子汉怎能天天哭。”
见他一副可怜样,她语重心长道:“人都要长大,要各奔前程的。”
夏桐拔出嘴里的点心,不悦道:“如果长大就要变样,那我宁愿不长大。”
季君欣哄他:“那咱们夏小桐年年岁岁都如此,小姐护着你可好?”
夏桐这才露出个笑。
也不知道是不是文合帝的敲打起了作用,邹章两家没再有什么大动作。修璟和邹怀励如期上任。春天将至,万物都蛰伏起来,静候春雨重生发芽,京都里很是安生。
只有夏桐这个不分季节随时都炸的雷,隔几日就找师怀书吵一架。
季君欣表面劝阻,私下里却乐得很。
吵架好,吵得越多,闹得越大,就有越多人知道,师怀书和季家有裂痕了。
几场春雨后,倒春寒紧随而至,修泽在这时候邀请季君欣去雁城。
临出发前,季君欣和修璟在雨云坊见了一面。
还是在笑春风,还有上次的小倌。也不知道是不是修璟算到这人和他的八字不合,进门后他未开口,慕寒当先请那小倌出去了。
季君欣没说话,有些不自在地捏着手里的柑橘。
她今日坐得很端庄,惹得修璟诧异看了好几眼。
修璟与她隔着桌子对坐,拿帕子裹着柑橘剥皮儿。
季君欣先是暗自嗤笑一声娇气,等他将剥得干干净净、连一丝白络也无的橘肉递过来后,嗤笑又变成了一根软嫩的羽毛,不轻不重地在心尖搔了一把。
要命。
修璟没看她的反应,擦着手道:“何时启程?”
季君欣取了一瓣果肉放到嘴里,这个季节不产柑橘,也不知雨云坊从哪里找来的,酸得她眉眼一皱:“嘶……明天。”
说完,又问他:“查得如何了?”
修璟从她手里拿过柑橘,用帕子裹好,道:“过程曲折,但总算是查到了。”
“哦?”季君欣眼睛微眯,“怎么个曲折法?”
修璟看她一脸兴致勃勃,知道她当初把消息抛给他,就是嫌麻烦,心里无奈一笑,淡淡道:“她被赏赐给将作监一个叫林深的小官,那人家有悍妻,见她生得好看,心里嫉妒,撺掇林深将她卖到雨云坊。”
季君欣心里不是滋味,官奴婢轻贱,万般不由己。
“雨云坊遣散后,她便没了踪迹。”修璟说到这里脸色微沉,章若谷万不可能由着这么大的纰漏存活在世上,大约……是寻不到了。
季君欣亦沉着脸:“那林深呢?”
修璟音色冷冽:“赵荆没被斩首之前,他就先下去等他了。”
“死因?”
修璟道:“病逝。”
季君欣冷笑一声,这么巧。
“那女子叫允夏,还有个妹妹叫允秋,在浣衣局做活,文合十三年皇上赦免,浣衣局的官奴婢都特许放出宫。”修璟道,“她放出宫之前就染上天花,被单独关起来等死,赦免那日,一卷草席扔在乱葬岗。”
季君欣攒眉,死了?
修璟神色莫辨,竟然笑了一下:“之前还有人查过她们。”
他以了解都官司情况为由,翻看文册,找到那允春的户籍信息时,停顿时间稍长。管理文册的人叫叶随,正被修璟的冷面摄住,不知如何与这位新上任的上级相处,见状,忙道:“大人,这页的人有何异常吗?”
修璟面上不显,淡淡道:“无,只是前刑部侍郎家的奴婢……”
他话只说一半,似是感叹。
前刑部侍郎李泓,为人公道正直,人人称颂,却没想那只是他的表象,私下竟然伙同工部一人,贪墨修建皇帝宗庙的银子,以大逆罪处之。
“他家啊,谁能想到。”叶随道,“去年彭大人也看过好几次他家奴婢的户籍。”
修璟翻页的手微微一顿:“彭大人?”
叶随道:“彭斯彭大人,现在已经高升了。”
修璟没再多问,事后一查,彭斯是邹阁清那边的。
他说到这里,季君欣疑惑道:“邹家的人?这一系列的事不是章家办的吗?难道彭斯是章家放进邹家的暗棋?”
修璟摇头,这件事走向越来越诡异,只能再慢慢查。
季君欣暂时将这个疑问抛在脑后:“所以,允秋到底还活着没?”
“当时那批人正是彭斯负责的,人也是他看着扔的,事情已经过去一年,或许是他自大,查到这里就收了手。”修璟缓缓道,“我后来一一排查过那批同时放出去的人,有个姑娘同允秋交好,半夜去乱葬岗偷偷看,见人还有一口气,从野狗嘴里把人抢出来,两人在城外的村子里躲了两年。”
季君欣赞道:“是个好姑娘。”
修璟颔首,复道:“允秋后来悄悄联系过自家姐姐,不过一个沦落风尘,另一个明面上已经是个死人,只来往过两次书信。”
修璟没有亲自出面,书信是慕寒带回来的。
修璟将书信递给季君欣,季君欣打开那两张薄薄的纸。
许是因为两人识字不多,两封家书互报平安,很是简短,最后一封允秋提到婚姻一事,允夏的回信里,有一句话最突兀。
歪歪扭扭的十几个字。
——章家地出小姐尚且不能与心上人在一起……
嫡字复杂,她不会写,被写成了地。
季君欣拿信的手一紧,纸被揉皱了,她一边用拇指去熨烫那褶皱,一边借此抚平内心的惊涛。
这惊涛里,有对两位姑娘的怜惜,亦有对信上内容的疑惑。
章家有两位嫡出小姐,信里提到的,到底是哪一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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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