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圣上爱骑射,便设了冬日赛,每年年底都要比上一回,年及十五的高门子弟都须得参与。
季君欣作为将军女,又是季家唯一在京都的后辈,皇上特许她上场。
可她今年不想比,也不能比。
“一来,我只能做个众人眼中的小废物,其他地方尚且能装上一装,拉弓上马这种考验技巧功底的,最容易漏馅,赛场上多的是眼利的人,若我真上场,还装个求;二来,换你上场,拔得头筹,你说皇上会赏你什么?”季君欣闲闲道。
她半躺在榻上,摔伤的腿横搁着,怀里还抱着一条软枕,手里捏着块果干,一来二来的,分析得头头是道。
师怀书见她一派仿佛去郊游般的闲适态度,气得抖洒了手里的茶。
“我说?我说什么就是什么麽?”
“哎呀,小师师你气性怎么愈发大了。”她知道师怀书为何生气,安慰道,“不就摔个马,小时候咱们学骑术时摔得还少了麽,值当你气这么久。”
安慰得十分敷衍,师怀书听得一肚子火。
瞪着她:“行行好吧姑奶奶,你若有个好歹,我哪有脸见将军。”
季君欣勾了勾嘴角,露出个不知是何滋味的笑,西北路远,将领无召不得回京,他们要见一面堪比登天。
又想到师怀书,他原本不用陪自己留在这个是非地。
她试探着开口:“不如,你还是……”
“你闭嘴。”师怀书脸色一变,打断她,“别逼我真生气。”
季君欣非常识时务地捏了捏自己的嘴,但该说的还是得说,她安静不过一瞬,继续道:“所以我们得多想想眼下,要怎样在这虎狼窝里占得一席之地,现在只是摔断腿,日后可能还要命悬一线,就当提前适应了。”
师怀书生不起气了,见她还是笑,只觉心酸,不由叹气:“历年来冬日赛赏的都只是些金银财器,今年约莫照旧。”
“无妨,这次本也只想让大家识得你。之前出征你立下战功,爹爹是有上报的,可你也看到了,上次那位就对你视而不见。借由此事再将你推至台前,以后再寻机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他总不好继续装聋作哑。”她笑得有些冷,“咱们这位圣上,最好面子。”
师怀书迟疑:“好面子,疑心也颇重,你腿伤得太是时候了,这点手段他能看不透?”
“怀书啊,”她侧了侧身,看着他,轻声道,“这京都魑魅魍魉何其多,都披着一身皮为自己筹谋,哪能各个都剥皮认个清。有时明知事实真相,还是得装糊涂,身不由己的不单是我们。”
人人心知肚明,亦人人无可奈何。
哪怕是权利之巅者,也有他的无可奈何。
横溪围场有片一马平川的草地,冬日赛便设在此处。
头天到时天色已晚,众人休憩整夜。
翌日天公作美,云淡风轻,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
文合帝早早到了赛场。
季君欣由左右护法掺扶,吊着条腿往赛场挪,远远望去像被人拖着走。她正一步一步挪得欢,听得有人走近,声音挺大地喊:“郡主怎的被押着走,像上刑场!”
季君欣掏了掏耳朵,调过头看向来人,蓦地笑道:“四殿下,几日不见,还是这般风姿潇洒。”
心下悄悄补了句“蠢钝如初”。
也不知章若谷怎么想的,一心扑在夺权上,不知道好好教导自己的外孙,若真夺得那个位置,要交到这么一个二世祖手里么。
季君欣简直忧心忡忡。
修泽心思简单,得了夸甚是开心,凑上去抢了右护法的位置,小心翼翼捧着季君欣的胳膊:“回京这许多日就见过一回,我一直在等,你却不找我。”
“嗐。”季君欣抬了抬缠着木板的腿,很是无奈,“这不是浪过头,断了腿。”
修泽跟着“哎”了两声,忙用闲着的手按下她的腿:“别晃了,还嫌伤得不够。”
“狩猎的时候叫上我,兴许你也不会受伤。”掺着她又走了几步,瞄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师怀书,不太开心道,“还以为你与我生分了。”
季君欣心里默默想,叫上你恐怕伤的不只一条腿了。
表情却诚恳得很:“那不可能,我还指着殿下带我,这京都比玩谁能比得过四殿下。”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一起到了赛场。
冬日草枯,视野一地苍茫,但地界辽阔,见之心喜,凉风掠过,带走心底积郁的浊气,季君欣一时有些出神。
她喜欢这般开阔的地方。
但到底不是西北。
她很快换回无所事事的神态,上前去给文合帝行了大礼,又朝几位皇子点了点头:“三殿下,五殿下,七殿下。”
修玥一如既往地阴沉,眼神都没给她一个,修璟淡淡地应了一声,垂着眼若有似无地在她腿上一晃而过。
倒是修宇,不情不愿地叫她:“季姐姐。”
季君欣暗自称奇,刚想逗他几句,文合帝出声将她唤至旁边坐着,说:“伤了腿就好好养着,明年再参加也行。”
季君欣不干:“这般好玩,我要上的。”
几位皇子都坐在皇帝旁边,修泽道,“你要如何上马,由人驮上去么?”他的关注点向来与众不同,露出个嫌弃的表情,“这也太不威风了。”
季君欣像是被他说动,思索片刻,依然不情愿:“还是不行,怀书替我上,玩耍这头,我季君欣才不认输。”
说着拉过师怀书叮嘱道:“你必须赢,不能堕了我的威名。”
她能有何威名,左不过一个混世魔王的名头。
文合帝看她胡搅蛮缠,倒也没有拒绝。
第一场比骑马,顺着直线跑两个来回为止。
二十多位高门子弟身着骑装,坐在马上,整齐划一地等在起跑线。季君欣望过去,她一来就被文合帝叫住,没与狐朋狗友打上招呼,沈楠和风涧几人隔得老远跟她招手,她懒洋洋抬了抬胳膊。
视线往回收时,往四周看了一圈,觉出一丝异常。
圣上出行,向来阵仗大,守卫围得如铁桶一般,为何今日侍卫如此分散。她又看看四周,文合帝身后竟然只有褚峰,站在离他一臂之外的地方,其余禁军都在看台外围。
季君欣低头暗暗思索,还未理出头绪,就听得马蹄阵阵,比赛开始了。
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姿势一个赛一个的潇洒,全是花把式,毫无实用,季君欣看得哈欠连天。师怀书不出意外地夺了魁,他本就是沙场男儿,校场上滚打磨练出来的,自不会差。
第二场比射箭,就在看场跟前,师怀书有用惯了的弓,来季君欣这里取。
季君欣又拉他絮叨:“你弓箭一向不太行,但这些花架子平时哪练得多,你得稳住了。”
靶子只有几个,这边还在扯皮,那边已经比上了,阵阵喝彩传来。原来是一个傻大个儿,马术稀疏平常,倒是玩得一手好弓,射了两箭都正中靶心。
京都几时出过这样的好手,大家都瞧得起劲儿。
他拉开第三箭,手臂端得很稳,弦满到了极致,箭头直指红心,亟待奔出。众人都聚精会神地瞧着靶心,却不料下一刻箭头调转,弦松,弓臂猛颤,杀人的利器直直奔向文合帝。
箭矢来势汹汹,将风都带动般,裹挟着杀意,急需饱饮热血,几个呼吸就到了眼前,文合帝只觉似有猛兽奔来,他仰身躲避,但实在是太突然,又实在是太快,他根本躲不开。
眼见就要见血,却听得一声呼啸,另一只箭奔驰而来,钉上了利器。
却是来取弓的师怀书,在紧要关头迅速挽弓射箭,解除危机。
禁卫军这才反应过来,呼喝着扑向凶犯。
文合帝怒上心头,寒声道:“留活口。”
其余人却是异常惶恐,朝廷十多年未见风浪,今日居然有人在众目睽睽下刺杀天子,可谓万分骇人。
人受惊就容易乱,看场上的人护驾的护驾,拿人的往下奔,底下的人乱七八糟的退作一团,那罪犯也往人堆里钻,他力气大,一路掀翻了好些人。
禁军怕伤到旁人,颇有些束手束脚,好在这人手上没什么功夫,只有股子蛮力,窜得累了后劲明显不足。禁卫趁机一拥而上将人拿住,这才发现,他不知为何中了好些刀,匕首还插在腰腹上,血顺着刀柄往下滴,催人命似的,滴得又猛又急,眼见着活不成了。
文合帝当即摔了果盏,怒斥:“废物!”
天子震怒,底下的人跪了一地,噤若寒蝉。
太傅闻人青跪拜道:“皇上,此人乃罪臣赵荆之子赵辉,因患有痴症,鲜少露于人前,臣偶然见过一次。”
去年,有人状告户部官员赵荆杀其兄长,犯恶逆罪,后被刑部捉拿,于今年春日斩了首。
思及此,文合帝不怒反笑,道:“朕倒不知罪臣之子还能进得了赛场,褚峰你这差事办得是愈发随心所欲了。”
褚峰自知难逃罪责,叩头道:“臣愿以死谢罪。”
“你倒想落个干脆。”文合帝道,“守住围场,给朕查,查不明白再来领死。”
好好的冬日赛,以天子行刺案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