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芷心内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坚强的人。
但此刻面对着何水怀,她却蹲在他面前哭得不成个样子。
然而即使什么都没说,何水怀还是能看清楚她心中所郁结之事,随即像哄着她一样轻声开口,“那日的事,我对你唯有感激,如果你总是困于当时没能再快些救下我,没能护我周全而自责不已,那我又该如何...向你表达我的亏欠呢。”
“毕竟,我既没有成功将你从南山救出,亦没能在你深陷牢狱之时为你寻得出路。”
“所以我这浅浅的一点伤,和你这如牢笼一般的十二年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
崔芷抬眼,何水怀低垂着的眼眸在他平静地诉说之下,添了几分晦暗不明的沉郁,这种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难以言说的哀愁,在这样一个彼此都心照不宣的时刻,互将对方的自责更深更牢的钉住。
对于何水怀来说,崔芷现在每一滴因为他受伤而落下的眼泪,都在重复印证着他过去那些年里的无能和无力。
“崔芷,我很抱歉,你明白吗?”他抬手轻轻抹去崔芷眼角的泪痕,然后更清楚更清楚地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我总是会想起小的时候,你端端正正坐在学堂的最后听夫子讲课的时候,你那时是学堂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孩子,一举一动却比旁人家大你半轮的孩子都要端庄贵气,偶尔被欺负了也不恼,只小小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与人讲道理,只有实在辩不过人的时候,你才会说‘崔水寒是我表哥,整个学堂里最受夫子看重的人,你们若是还这样胡言乱语,我就叫他来给你们灌四书五经。’”
“可是这样一个表哥,却有些不敢认现在变了好多的崔芷妹妹了。”
崔芷终是忍不住,跪下来扑到他的怀里痛哭。
那些在她脑海里越来越久远的记忆,正伴随着不断往前赶的时间变得异常模糊,而今天终于有一个人,帮助她掀开那层白雾,让她重新见到了不该被她遗忘的星星点点。
“我...我很好。”崔芷从何水怀的那些话里读懂了他内心的那些自怨自悔,可她真的很想说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那时的他也是年弱,连自己能否生存下来都无权做主,还要如何救自己呢,所以她开始一遍遍地重复道:“我真的很好,真的很好。”
不怪你的。
一切都不怪你的。
“那崔芷...你也不要哭了,表哥也很好。”何水怀或许是终于达成了自己想要的目的,当听到崔芷的话后,眼角弯起,轻轻笑着,“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在旁边观摩了一整场两人惨兮兮对哭场面的上官锦:“...不是我说,能消停下来了不,你们两个人这一会儿的眼泪够本姑娘流十年的了。”
崔芷听后,抬起双手像洗了把脸似的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然后看向她,“上官姐,他的伤怎么样了?”
“呦呵。”莫名其妙混了个姐当的上官锦表情略显奇怪,又想绷着不愿意给她好脸色,又觉得这人此刻的模样太过乖顺,对着这样一张脸甩怒气,自己也觉得十分过意不去,只能拖着声音,含含混混地应付着话,“还...嗡嗡行嗯嗯嗯吧。”
“什么?”
“还还还行吧,这人毅力诡异的强,这几日倒也能扶墙走上几步了。”上官锦破罐子破摔,一种烦闷的情绪压在心头,索性直接告诉了她。
崔芷眼神中立即有了光,抬头期盼地望着何水怀,“真...真的吗?”
何水怀:“真的,已经好很多了。”
上官锦起身,晃着晃着就走到了两人面前,听他这么一回答后即刻便昂起了头,“哼,要不是本姑娘妙手回春,你怕是这辈子都下不了地了。”
“是...”何水怀心情很好,很感激地笑着应她,“真要多谢你。”
崔芷也跟着他的话道:“多谢上官姐姐。”
她此刻眼圈一周都是红的,嗓音也带着含糊的哭腔,再加上她赶路的疲惫,让她整个人看上去脆弱极了,上官锦叹了一口气,走到她身旁,扶着她的胳膊站起来,“唉你这小可怜的样儿,快来说说,到底是受了什么欺负,是不是那位裴公子做了什么欺男霸女之事?”
“要真有什么,就算你这位表哥只能伸伸胳膊动动腿地站不起来,我也会勉为其难去给你争个说法的。”
“我真没受欺负。”崔芷心里听了她的话暖暖的,仔细解释着,“裴玧白也很好。”
“他很好?”上官锦大大地白了她一眼,“你是不是脑子被捶傻了,他给你下药哎小姑娘,你可长点心吧。”
崔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和何水怀对上眼神,“其实前不久我也存着私心,迷晕了他来着。”
“只能说在这方面,我俩半斤八两,谁也说不得谁,还总觉得自己做的都是对的事情,所以想要说清楚实在是有些太难了。”
上官锦脑子一震,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想了想又觉得是她能做出来的事情,“真行,我也是长见识了,第一次见到互相给对方下药的两个糊涂人。”
“那这...”她又问道:“怎么就你一人来了,那小子也不来见见他未来大舅哥?这说得过去吗?”
“会再见的,我们现在...只是想有个时间好好冷静冷静。”
上官锦甩手坐下,“看不懂你们这一对,一会儿苦情的像是在唱大戏一样,一会儿又各自磨磨唧唧的。”
崔芷看向何水怀,“表哥,过几日我想回西平一趟,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家看过了。”
何水怀:“你是想?”
“我快要成亲了,总归要回家...拜一拜爹娘。”
“嗯。”何水怀的声音有些压抑,“这是应该的。”
上官锦看着何水怀紧绷的眼神,默默笑叹,随后像是故意来了趣想要更激一下他似的,朝崔芷问道:“说起来,你与这裴家公子,是怎么认识的呢?”
果然她话一落,何水怀锐利如针刺一样的目光就向她投了过来。
上官锦耸耸肩无所谓,回他一个“你奈我何”的眼神,然后更急迫地问着崔芷,“快说与我们听听,我倒想知道这位平日里活的像个传奇的富家公子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子的。”
崔芷静静陷入了回忆,“好像只是过了两三年而已,怎么感觉都好长好长时间了。”
她那时刚从南山逃出不久,找了个绣坊的活却总是连连出错,干了没几日便离开了,最后在上乐坊寻了个舞女的活计自谋生存。
只是她好不容易攒下的银子,却在一日回西平的路上全丢了个干净。
出城到山里去寻自己丢了两袋子银钱的那天,是一个暴雨天。
一开始,她因为缝隙里闪着的光而误以为那是自己不慎遗失的银子,然后费劲踩着碎石激动万分地往半山上去,然而等她双手双脚艰难地爬到面前了才发现,那哪是什么银子,竟是一个发着光的金镶玉牌!
“要赚大了哎!”崔芷头上戴着的斗笠歪了都不自觉,就这么迎着风雨开始挖山间的石头,挖着挖着,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怎么…
“怎么软乎乎的?”
雨水不间断地打在脸上遮住了她眼前的视线,让她不得不更低地趴下去,想要仔细瞧瞧那金镶玉牌的绳子后面挂着的是什么东西。
就这么一看,却把她吓了一跳。
那连着玉牌的绳子后面,摸上去的触感竟像是人,虽然有一层衣服相隔,但那种圆圆润润的人的触感,她总不会猜错。
崔芷下意识松开手,往后一坐。
她抬头看着黑压压的天色,暴雨还在一连串地从天空倾泻而下,入目望去,四野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身影。
那现在…
她慢慢喘着气,心道莫不是撞着什么命案了?
可是她又奇怪,刚才自己探过去时手下分明还有暖意,死尸她向来见得不少,哪一个都不是此种热烘烘的感觉。
不会是一个活人吧。
崔芷有种自己吓自己的感觉,不断猜想着这矮山的石头里怎么会有活生生的人,一边想一边又大胆地过去掰开更多的石头渣,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
埋在上面的碎石头被她一个一个地扔开,她用手指一点一点地揪着那已经湿透软塌塌贴在身子上的衣服,脑袋不自觉跑偏,十分认真地感慨着这云锦所制的衣裳就是不一般,触感比她在乐坊跳舞时穿的素绸舒服多了。
就在她还尝试着用指尖更仔细地戳着衣裳,顺便思考着这人是何种身份时,一道又细又幽怨的声音混合着雨声突然在她耳边炸开。
“你摸够了吗?”
崔芷手指一僵,眼睛直勾勾定着,随即“啊”地一声猛地转过身去,趴在石头上死死闭眼,一动也不敢动。
真要命了。
怎么真会是一个人啊,还是个能开口说话的活人。
她双手合十,放在头顶,一遍遍地捶着地上的石头碎碎念道:“我只是个过路的,过路的,过路的...过路的。”
又过了许久,崔芷慢慢抬起头来,似乎听到了在雨声中飘过来的一声叹息,随后那道声音又轻轻响起,只不过比刚才那句“问候”添了些活人气,“怎么你一动不动的,也是想装死吗?”
这句非常有活气的话,显然让陷于自己是不是撞了鬼的崔芷慢慢安下了心,她扶正头上的斗笠,将贴在眼前的湿发往后抹去,然后寻着说话的声音望过去,目光在那些已被扒掉的碎石上缓缓往上移,最终在岩缝间对上了一双好看又有些无奈的眼睛。
会眨眼,真是活人。
崔芷心中确定了后,连忙移过去把压在他身上的碎石从头到脚全部拨开,当顺利把这些石头扔掉之后,再度望过去的崔芷,很不幸地一个手滑接着脚滑直直压到了地面的男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