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蜃都永恒的背景音。
但对余戈来说，这不是背景音，是噪音，是酷刑。
他靠在小巷深处的墙壁上，雨水顺着他过分俊美的脸颊滑落。他闭着眼，挂着水珠的睫毛微微颤抖，正在抵抗一场席卷他整个精神世界的巨大风暴。
眼前明明是一片黑暗，但下城区悬挂的巨幅广告牌上，女明星每一根闪着光的发丝都在他视网膜上疯狂跳动、扭曲、炸裂，最后留下一片片灼热的光斑。
一百米外，一对情侣正在为晚餐吃什么而争吵，女孩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像锥子一样扎进他的耳膜。
下水道里，一只老鼠正拖着半块发霉的奶酪爬行，细微的窣窣声清晰得让他几欲作呕。
隔壁街区餐厅散发出的油脂味，刚下班白领身上廉价的香水味，还有十分钟前，被他解决掉的那个仿生人杀手身上，线路烧焦后残留的金属味。
还有他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
所有的一切，都像奔涌的洪流，要将他彻底淹没。
他是一个哨兵。
一个顶尖的，S级的，同时也濒临报废的哨兵。
手腕上的终端传来一阵微弱的震动，他强迫自己睁开眼，接通了加密频道。
“夜隼。”
上司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但在余戈的耳朵里却被放大了数倍，带着刺耳的电流声。
“目标已清除。”
“银狐的生命信号……彻底消失了。”上司沉默了几秒，“我很抱歉。”
余戈没有回答。
他抬起手，通讯界面里那个代号为“银狐”的头像，变成了永远也无法再亮起的灰色，陪了他五年的搭档，牺牲了。
这一瞬间，他“看”到了自己的精神图景。
那片常年被风暴席卷的荒原之上，唯一一座为他指引方向的灯塔，“轰”的一声，寸寸开裂，坍塌成了一片废墟。
痛。
比感官过载更深刻的痛楚，从他灵魂深处蔓延开来。
“‘教授’的线索，银狐用命换回来了。”上司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最后锁定的地点，在百叶窗公寓群。夜隼……”
“我去。”余戈打断了他。
“你的精神状态……”
“我说了，我去。”
为了给银狐报仇。
或者说，为了给自己这具即将报废的身体，一个体面的自毁方式。
“……好。”上司最终还是妥协了，“我会给你伪造一个新的身份。在具体的行动计划确定之前，你需要找一个离目标最近、却最不容易被发现的藏身之处。先回‘塔’里来吧，你需要接受安抚。”
余戈切断了通讯。
安抚？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向导本就稀少，塔给他介绍了上百个向导，匹配度都不到百分之五十，只能勉强安抚他躁动的精神。那种精神疏导，对他来说，不过是扬汤止沸，甚至还不如一杯烈酒来得有效。
他的土地早已干裂，他需要的是一场甘霖。
半小时后，蜃都哨兵与向导的最高管理机构，俗称塔的医疗部治疗室内。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冰冷的、消毒水和营养液混合的味道。
滴——滴——滴——
精神监测仪正发出规律的、代表着警告的蜂鸣声。
“余戈，你的精神壁垒厚度只剩下百分之二十，还在持续下降。”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推了推镜框，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再这样下去，你连三个月都撑不到。”
男人名叫秦川，是塔里资历最老的治疗师，也是少数几个敢直呼余戈本名的人。
余戈一脸无所谓地挽起自己左臂的袖子，露出一段线条流畅的小臂。
“给我向导素。”他言简意赅。
秦川皱起了眉：“那东西治标不治本，长期使用只会让你的感官越来越紊乱。你这是在饮鸩止渴！”
“那也总比现在就疯掉强。”
余戈朝他笑了笑。秦川看着他那双因为感官过载和精神风暴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给了授权。片刻后，护士带着一管淡蓝色的液体来了，秦川熟练地给他的手臂消了毒，将向导素缓缓注入他的静脉。
这是一种极度不适的体验。
冰冷的、从向导身上提取后，又进行加工的精神抚慰剂，正粗暴地进入他混乱的精神图景，强行抚平他的焦躁。
脑海里那一百种声音，一千种味道，一万种光影……并没有消失，只是被强行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世界渐渐变得模糊、迟钝。痛苦暂时缓解了，但随之而来的是与外界隔离开来的空虚感。
无论如何，余戈暂时安全了。
他躺在治疗椅上，想睡觉，却被讨厌的秦川拍了拍脸：“塔给你伪造的身份已经录入蜃都的居民系统了，是现在烂大街的职业，程序员，说得再高级一点，算法工程师。街上一砖头下去能拍死一大片，不容易引人注意。百叶窗公寓群那边人员混杂，你自己多加小心。”
秦川递给他一个新的终端，余戈把旧的解下来，拿过新的戴在手腕上。
“不用那么拼命。”秦川叫住他，“休息好了再去。你很珍贵，我不想看到你的尸体……或者你彻底失控。”
“谢谢。”余戈站起身，朝治疗室外走去，没有回头。
“……所以说，我的大厨神，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从你的厨房里走出来，看看我们这些凡人啊？”
虚拟投屏上，一张明艳动人的脸正冲着周故说话。女孩叫林可可，是周故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
“我们这不是……也能见面嘛。”周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他正将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切成均匀的小块，刀刃与砧板接触，发出富有节奏的“笃笃”声。
“忙？忙着给你家那只叫‘糯米糍’的猫主子做豪华猫饭吗？”林可可在那头夸张地翻了个白眼，“周故我跟你说，你再这么不见天日地宅下去，就要发霉了！今天晚上夜色酒吧有活动，去不去？”
“不、不去了吧……”周故一听到“酒吧”两个字，社恐属性发作，头摇得像拨浪鼓，“人太多了。”
“就是人多才好玩啊！说不定还能给你这个单身了二十多年的老古董，拐个帅哥回来！”
周故被她调侃得脸颊发烫，连忙把切好的肉块丢进锅里，油脂遇热发出的滋啦声，刚好掩盖过了他的窘迫。
五花肉在锅里迅速变得焦黄，他熟练地加入冰糖、香料，淋上酱油，很快，一股浓郁香甜的、焦糖与肉香混合的味道，便在大得有些过分的厨房里弥漫开来。
虽然虚拟投影在图像上已经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但气味却没法同步。林可可在那头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啊啊啊！周故你太过分了！明知道我吃不到，还做红烧肉来馋我！”
周故看着她那副馋得不行的样子，微微一笑，脸颊梨涡若隐若现，“有空过来吃饭呀。”
“好了好了，找时间去把你家存货吃空！对了，”林可可话锋一转，“说正经的，你那个招租帖子，有动静没？你不是说再找不到人，你就要被房东扫地出门了吗？”
提到这个，周故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他划开另一个界面，看着自己那个挂了快一个星期，浏览量却只有两位数的招租帖，小声说：“还没呢。”
“我就说，你的要求太奇怪了！”林可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先别管你那些精神需求了，先找个人来摊钱吧！‘爱吃饭者优先’？我的天，现在蜃都的人都忙成什么样子了？两眼一睁就是当牛马，谁有功夫吃饭啊！”
“再说了，你一个美食博主，写这种条件？不是等着被人占便宜吗！买菜不要钱啊？就算你想找人陪你一起吃饭，你也应该找个会洗碗的才对啊，你听我的，‘爱洗碗者优先’！”
周故被她魔音贯耳洗脑了半天，只是默默挥动铲子给锅里的红烧肉翻了个面，“一会儿还直播呢，先不聊了哈。”
林可可又翻了一个白眼，懒得再费口舌，虚拟影像消失了。
【美食频道|UP主“蘑菇粥”正在直播：桂花栗子炖鸡汤】
周故的直播间里永远是暖黄色的灯光和食物氤氲而出的香气。
周故自己整租了一套房子，经过他的改造，厨房扩大了两倍不止，又架上影像捕捉机和补光灯、反光板等辅助设备，俨然一个全副武装、设备齐全的直播间。
他正用一把小巧的刀，耐心地给一颗颗饱满的栗子剥壳。
他的手指很干净，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灯光下，能看到手上因为常年用刀而留下的一层薄茧。
“新鲜的板栗，剥出来后最好用热水浸泡一下，这样里面的那层涩皮，就很容易撕掉了。”
他的声音很温和，带一点点软糯，像流淌的小溪，让人听着很舒服。旁边，一口白色的砂锅正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
周故将剥好的栗子和一把干桂花放进锅里，用长柄木勺轻轻搅动。鸡汤的醇厚、栗子的软糯和桂花的清甜仿佛隔空传到观看直播的每一位观众的鼻腔。
蜃都的打工族们往往用能量棒和营养补剂来维持生命体征。享用美食，在这个时代实在是一件奢侈的事。
【啊啊啊好香啊！我人没了！】
【我发誓，粥粥是全网唯一一个，能让我隔着屏幕都流口水的男人！】
【今天又是被粥粥治愈的一天，刚被老板骂完，看到这锅汤，感觉整个世界都温柔了。】
周故看着飘过的弹幕，有些不好意思地弯了弯眼睛，脸颊又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没有那么夸张啦。”他说，“只是觉得，做饭吃饭，心情就会变好。”
这时，一条弹幕飘过：【粥粥，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做饭啊？】
他看到这条弹幕，微微愣了一下。
随即，他舀起一勺汤，吹了吹，小心地尝了一口，猫似地眯起了眼睛。
“用心对待食物，生活的热气就不会散。”他对着镜头，认真地说，“对我来说，真正的‘家’，就是能让人安心吃饭的地方。”
直播结束后，周故摘下围裙，盛了一大碗鸡汤，坐到了餐桌前。
桌子很大，对面却空无一人。他默默地喝着汤，暖意从胃里升起，却驱不散心里的孤单。
奇怪，他虽然是个社恐，情感需求却十分旺盛。
他打开租房软件，看着自己挂了快一个星期，却依旧无人问津的帖子。
【温馨次卧招租，安静，限一人，爱吃饭者优先。】
要求也不多，怎么就没人来呢？
他正自我怀疑着，这个万年没动静的租房软件，突然“叮”的一声，弹出了一条新消息。
周故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地点开。
【你好，对房间感兴趣。】
发信人的头像一片空白，用户名也是系统自动生成的一长串乱码。周故点进对方的主页，什么都没有……
一个三无小号，怎么看怎么不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