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了一整天,浸在水桶里热水泡了会儿,阿珮便乏了,裹着里衣就回自己房间没心没肺地睡去。
但是阿砚清楚如今是怎样的腥风血雨,死亡和希冀交替着,他浑浑噩噩的睡着,只觉得梦里似有一张无形的网,将他手脚被束缚绞缠在身上,浸在战火的浪里,透不出窒息的水面。
钱倜安是被阿砚的梦魇吵醒的。他担心着半夜仍有空袭,将门虚虚掩着,想着若有突袭也可在第一时间唤醒两兄妹。阿砚的梦魇声细微,但钱倜安绷着一根弦,轻微的声响也能让他从睡意中清醒。
起初他以为是小猫在闹,但出了房门循声而去却发现走到了阿砚门边。徘徊了下,钱倜安还是轻推开了门。
月光泠泠,无尘的银光探进了窗,衬得床上的人脸色清冷。阿砚双眉紧蹙,眼睛周围全是未干的泪痕,像月夜里无助的珠玉。双手紧握胸前的被,头摇着,嘴里喃喃说着胡话,口中惊恐:“爹娘,你们在哪里?”
既而又带上了焦虑,像是弄丢了什么似的,语气急切:“阿珮,快到我身边来。”
钱倜安垂眼听着,犹豫片刻后抚上在梦中仍不肯放松的手,轻轻来回摩着。像是感受到安抚,那一双紧攥着的手慢慢地泄了力。只是握得太紧,就着这月下的一丝梨花白也看得出掌心被短短的指甲抠出了血痕,早上刨碎砖的珈也被掀开了,少年气的手一时有些狰狞。
他俯下身,捏了捏骨节,虚握着那手腕,将被角揭起一些把伤着的手轻轻放进去。
“倜安……”
钱倜安身形一怔,手停了。
“倜安,小心……”床上的人啜泣了几声,又道,“倜安,快跑。”
钱倜安抬眼看过去,只望见浓密的睫毛,并未对上清明的眼。阿砚未醒,仍在混乱的梦里。他试图想要在南柯境的乱世中拉住一些人。
他盯着阿砚看了半晌,又替他掖了掖被角,蹲坐在床边,一下一下拍着阿砚的臂,如同哄一个半夜啼哭的孩子。
最后钱倜安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阿砚安静熟睡后,他就在床脚的躺椅上缩了半宿。
晨光微熹,鸟鸣于檐,阿砚悠悠转醒。屋内虽静,周妈家的鸡却叫得响亮有力。恍如隔世,仿佛昨日仓惶逃命只是自己一场意想的恍惚,他盯看着那张空着的躺椅,清晨的薄金撒在上面,竟有些懒散。
“醒了?”钱倜安看见阿砚从楼上下来,神色如常,“昨天豆腐和青菜我分了些,发了面做了菜包,阿珮最喜欢。”
“你就惯她,”阿砚揉揉眼,他眼皮因为流了半夜的泪有些肿,半睁着撑不开,“惯得吃不了一点苦。”
“吃苦做什么,”钱倜安走去边上的盆架,往盆里面到了点热水,浸湿了毛巾,拧得半干递给阿砚,“惯着吧,就这么一个妹妹。”
阿砚接过毛巾覆上自己的眼睛,热气瞬间铺满眼周娇嫩的皮肤,很是舒服,他闭着眼坐在凳子上,慢慢感受着蒸汽带来的舒适,黑暗中他听见钱倜安脚步来回的声音,像是进了厨房,没多一会儿又听见身边传来窸窸窣窣。
“忙什么?”阿砚问。
钱倜安套了件衣服,说:“你既起了,包子我就给你们蒸上,你再敷敷眼,水凉了就把阿珮叫起来,包子得趁热吃。”
“她才不肯呢,”天冷,捂在眼上的巾帕凉得快,阿砚揭下想起身再拧一把,睁开眼的瞬间就看见钱倜安穿着一件薄袄站在自己面前,晨光从他背后照进来,看不清表情,阿砚瞧着,一时忘记要做什么。
钱倜安从愣了神的阿砚手里拿过冷掉的毛巾,又淘了一把热乎的,这次他直接盖上了阿砚的眼:“让她吃了再睡,不好饿肚子的。”
“倜安哥哥呢?”阿珮抓着菜包啃着,表情餍足,“倜安哥哥是上海的吧,上海人做东西真好吃。”
“不知道,”阿砚淡淡的,钱倜安出门时只道要去买点米油,可家里分明还剩了不少,他狐疑着却也不好多问,乱世之下他有自己选择的权力,若是要逃阿砚也并不会阻止,但总觉得应该同自己道一声再见。
他憋了鼓气,语气不善:“兴许走了,不要我们了。”
“你在讲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阿珮像是被踩了尾巴,一下子就炸了毛,“倜安哥哥能去哪里啊,他在南京就只认识我们,”她瞪了眼阿砚,像是不解气,又补充道:“哥哥你嘴巴真坏。”
“好好好,我坏……”阿砚无奈笑了,猜着是不是这包子里下了什么**的汤药,又把手边得羊奶往阿珮面前推了推,“喝点奶,小心噎着。”
羊奶是周妈家母羊产的,两家人走的近,周妈也念叨着兄妹两个,时常分些鸡蛋羊奶的,她有个头疼脑热来阿砚家抓些药,阿砚父亲也不收周妈的钱。
钱倜安今天包子做的多,阿砚包了些走出去,敲响了周妈的门:“周妈,给你们拿些包子。”
周妈休息了一夜,精神好多了,拉开门把包子接过去,道:“快进来,你在这里站会儿,我去给你拿点鸡蛋。”
她转身去了后屋,厅堂里就只剩一个木质的小推车,小虎坐在里面抬头打量着阿砚,阿砚也抬着下巴和他大眼瞪小眼,谁都没动静。
“嘚。”阿砚弹了下舌,发出了一声清脆。
小虎先是动了动黑色的眼珠子,然后慢慢的弯起了眼睛,最后嘴巴也乐开了,露出只长了四颗门牙的肉龈,像一个粉嫩的小老头。
阿砚觉得小虎真的可爱至极,便靠近摸了摸他的下巴,小虎嘴咧得更深了,口水也滴了下来,一缕透明粘稠流到了阿砚的手上,阿砚瞬间就笑不出来了。
呜……呜……
如同鬼泣的哀嚎。
阿砚还未明白那是什么声音,但是手脚已经像是触电般抄起小虎的腋窝,把娃娃往上一提,紧紧抱在自己身上疯了一般往回跑,同时吼道:“周妈!周妈!去我家地窖!”
周妈从后屋冲了出来,看见少年抱着自己孙儿站在门槛处,便拥上去带着两人往对门家去,她左手攀着阿砚得脊背,右手挡在小虎的头顶,像是要用皮肉建立一扇御敌的墙。
三人冲进家门,和从灶间跑出来的阿珮差点撞了个满怀——她刚刚才把吃剩的碗筷收拾完,就听见防空警报被拉响。
“又来了?”阿珮惊恐,带着哭腔问。
周妈到底是个成年人,一把扯过阿珮的手腕,用一只手臂压低了阿珮的头,把少女半扣进自己怀里,另一只手架着力,把人往地窖里带。
嘭!
地面突然抖得厉害,那是轰炸离他们很近的信号,阿砚只觉得自己胸腔血液翻涌,突然涨了好大得力气,一把就轻易掀开地窖的木盖。
阿珮先爬下去,进了半个身子后转身张开双臂,急促又小心地接过小虎,娃娃刚到自己怀里的那一瞬间,地面骤然又巨震了一下。
嘭!响声比刚刚更大!太近了!阿砚甚至闻到了浓烈的硝烟味。
在极度的恐惧下,阿珮眼神出现了短暂的迷离,阿砚看着自己妹妹,只觉得心脏狂跳不止,像是被鬼魅之手扼住了喉咙,嗓音也变了调,只能发出尖锐的气声:“阿珮!带小虎下去!”
阿珮在呵斥中回神,抱着小虎匆忙下了地窖,阿砚又抓着身边的周妈把她往地窖里拽,慌乱间动作有些粗暴。
钱倜安不在,阿砚是最后一个,他在确保所有人都进到地窖后,他想起在外无处藏身的钱倜安,双脚便颓然有些软,好在周妈在他身后托住了他,他重新在梯上立起来,用力把边上得木盖挪过来。
他们逃得匆忙,大门敞着,地窖正对着那里。阿砚望去,外面是锃亮的天光,明白色照耀着青石板和桥头。他拖着木盖身体下曲,从地面和盖板合起最后一瞬的缝隙中,他看见了一个炸弹被投进了门前的秦淮河里。
嘭!嘭!
哒哒哒哒……嘭!
阿砚抱着阿珮,周妈抱着小虎,除了外面的轰炸声,安安静静,他们没人哭没人叫,闭着眼睛,像是等死又像是祈祷。
快点走吧……快点走吧……
阿砚在心里不停地祷告,他为阿佩和自己祈求着,为桃叶渡和南京祈求着,最后却也变成了,倜安啊……你藏好了吧,你千万藏好呀。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安静了,如同上一次轰炸结束一样,周围重新恢复了宁静,像是恶魔不曾到访,如不从地窖走出去,不去看外面的残碎,仿佛还是安世。
“你们别动,”阿砚站起身,把阿珮拉在了周妈身边,“我出去看看。”
“不要!”阿珮魔怔一般紧紧攥住阿砚的手,力气竟让阿砚都略微吃痛:“你别去!你就呆在这!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别怕,”阿砚顺了顺她乱掉的头发,“飞机走了,一时半会不会再来,我得出去看看外面情况……”
阿砚走出地窖的时候并未觉得周围和往常有什么不对,院子,厅堂,灶间,甚至连自家账台前的铜称还好好挂在那里,未曾掉落。
他像是探索新世界一般,谨慎地踱着步一点一点的朝着门外走去,视野也变得开阔,火红的夕阳就从之前看不见的盲区里暴露。
哪里是什么夕阳,明明还在清晨。是轰炸引起的烈焰在远处建筑物上燃烧,火光蔓延,将那处天际染上了让人心生胆寒的红。
自己和周妈的房子好好的,似乎并未破损半分,但远处周围的人,那里的住户,仅和自己隔了一条街的位置,那里的屋子变成了碎片散落在地面上,就像是还孩童摔坏在地上的玩具。错乱的脚步声在街道上回响,伴随着人们的尖叫和哭喊。
阿砚看着如同末日一般的景象,心里只觉得后怕。
运气好!
兴许是飞行员因为手臂不适轻微操纵了下控制杆,又或者是老天不经意的一阵微风和气流,让飞机偏了毫厘,原先的航线的偏差使得本应炸毁他们家的那颗炸弹被投放在了门前的秦淮河里。
运气好的不止阿砚,也有钱倜安。阿砚看见远处有一个高瘦的色身影,他从尘烟弥漫中走来,手里抓着一个袋子,像是看到了自己,脚步一顿后立刻急促起来,顷刻便跑来自己身边。
“受伤了?”钱倜安匆匆两步便走到门前,眼神急切,忙拽着阿砚在眼前转了一圈,但好像并没什么伤痕。
阿砚眼睛直直的:“没有。”
“那就好,”钱倜安舒了一口气,又神情一紧快速问道,“阿珮呢?受伤了吗?”
“没有,周妈和小虎也好好的,都没受伤。”
钱倜安点点头,想要拉着阿砚进屋,却发现阿砚身体僵硬,像是钉在了青石板上,钱倜安皱了皱眉:“外面乱,先进屋。”
阿砚不为所动:“你去哪了?”
钱倜安拽了把阿砚的袖,语气平静:“进屋说。”
恼火。
钱倜安出门时他有一瞬间觉得也许这人不会回来了,轰炸开始时他却想不回来就不回来了,安全便好。
但当这人真的穿越战火,重新走到自己面前时,他脑中的第一个想法竟是他还好没丢下自己和阿珮。
这是阿砚不曾有过的情绪,他恼自己的思绪被拉扯,也恼钱倜安。
他转动那只被拉着的手臂倏地反抓住钱倜安,语气恶狠狠,又好像带上了点惊慌和后怕:“问你呢!”
阿砚不进屋,继续执着于自己的问题,对方没有答,便执拗地一直问:“你去哪了?”
阿砚其实不知道自己发什么邪火,钱倜安懂。
他道:“我没有受伤。”
五个字,像是一个咒语,解开了系在阿砚心中那根沉重的钢索,阿砚红了眼,泪越积越多,最后变了银线从眼眶中滑落。
阿砚颤抖着,吸着鼻子问:“那你到底去哪里了?”
“你知道船吗?”钱倜安侧身,眼睛向北,火舌和晨光交杂着映射在他的瞳孔里,刺眼的光可以将眼激出泪,但是他丝毫不惧,“下关码头,还有船,可以去重庆。”
“船?”阿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但他没看见船,层层叠叠倒塌破碎的瓦砾挡住了他的视线,像一张末日下还没有展开就被撕毁的画,只有浓烟和悲痛。
钱倜安:“嗯,坐船。”
阿砚想告诉钱倜安船票很贵,从车站回来时就听人说,货船那种最便宜的票至少也要八十块一张,他和阿珮买不起。
“我从上海出来时,带了块金锁,”钱倜安把眼神收回来,看着阿砚道。
他眼眸黑沉又像是带了点光,摇了摇手中的袋子,里面是金属碰撞的铃响,接着把那一袋玎玲落在阿砚的怀里,语气也染上是了轻松快意。
“我当了它。”
“拿去买船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