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响起,天将明未明,朦胧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传入霓雨耳中,她翻身伸手一揽,果然触到一具携有湿润寒气的身体。她半梦半醒地运转灵力,在顾青瑶身上走一遍,温暖的气流如春风般拂过全身。
「谢谢师姐??」顾青瑶反手握住霓雨的手,疲惫地合上眼眸。
不消片刻,她便沉入了梦乡。
感觉到身旁之人呼吸逐渐平缓,霓雨收回灵力和手臂,扯了扯被子,重新回到梦中。
「公子,早食备好了。」
宸壹帮着老婆婆布好饭菜,轻叩南厢房门。木门吱呀开启,陆瑾阳已穿戴整齐立于门内,只是脸色透着不自然的潮红,鬓角沁着细密汗珠,唇色却淡得近乎透明。
「公子你——」宸壹焦急地抬手,想要探他额头温度。
陆瑾阳阻止了他,侧过头道:「不妨事——咳咳。」话音未落便是一阵呛咳,他彻底侧过身,以手帕掩住唇畔,单薄肩头在晨光中微微颤动。
「公子!属下替你去问问夫人!」
宸壹才刚有动作,立马被强而有力的手钳制住,陆瑾阳放下了挡脸的手,桃花眼里是不容违抗的威严。
宸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垂下眼帘,如常道:「用膳吧公子,属下请老婆婆做好了早食。」
陆瑾阳神色缓和,又闷咳几声,抓紧宸壹胳膊的手转而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的嗓音中携有几分沙哑:「走吧。」
待他们来到正堂时,楚雅芙早已候在饭桌旁。
「公子。」
他只一眼便瞧见了脸色不对的陆瑾阳,但也仅仅多凝视了几息,很快便转开目光。
「坐吧。」
陆瑾阳修长的手指刚执起竹筷,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悬在半空。他抬眸望向宸壹,问:「可给姑娘们留了饭菜?」
「回公子,都温在灶上——」
话音未落,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夹杂着晨露的寒风卷入屋内,陆瑾阳喉间一痒,以袖掩唇轻咳了几声。抬首间,正见陶夭探进半个身子,「哎呀,你们在用早膳?有我们的份吗?」
霓雨紧随其后踏入,最后进来的顾青瑶转身合上门扉。
「自然备着。宸壹,去将温着的饭菜取来。」陆瑾阳唇角微扬,晨光透过窗纸在他脸上镀了层暖色。
他的目光落在顾青瑶身上。少女眼下泛着淡淡青影,在瓷白的肌肤上格外明显。可那双杏眸依然明亮如星,自京城启程那日便不曾黯淡过的光芒,此刻正盈盈流转。
顾青瑶转身时,因陆瑾阳端坐主位,两人的视线不期而遇。少女如蝶翼般的长睫轻颤几下,定眼瞧他片刻,缓步向饭桌走去。
「约莫半日路程便可抵达天宁城,我们将在城中停留五日。」陆瑾阳舀起一颗晶莹的馄饨,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清俊的眉眼。
「走了这——么多天,总算能在大城里好好玩啦!」陶夭兴奋道。
「什么时候出发?」霓雨问。
陆瑾阳执勺的手微微一顿,眉头微挑,意外地望向霓雨。
「早膳后稍事休整便可出发。」他放下勺子,「霓姑娘另有安排?」
楚雅芙抬眸望去,只见少女唇角微抿,目光游移向上,作沉思状轻嗯一声:「倒也不算什么要事,隔壁那个小孩高热不止的原因是一只小鬼」她说着咬了口刚出笼的馒头,热气模糊了她的笑靥,「我答应去他殒命之处瞧瞧。」
楚雅芙了然垂眸,继续用膳。顾青瑶在早晨起床后已听过她提起此事,此刻正专注地搅动着碗中馄饨。而陆瑾阳只是略一停顿,便从容颔首。
唯独宸壹神色变幻,嘴巴张了又张,欲言又止的模样比在南厢门外更甚,他目光在桌旁所有人身上转了一圈,见个个神色如常,只有自己反应强烈,只得苦着一张脸,塞了满嘴馒头。
「宸壹——」霓雨拖长尾音,眼中闪起促狭的光。
被点名之人顿了顿,无奈道:「霓姑娘。」
「要一起去见识见识吗?就在村外的枯井,或许需要借助你们轻功了得之人一臂之力呢。」
「宸壹自然乐意效劳,但在下得先收拾行囊,也有些事情需要向公子禀明,恐怕不能陪姑娘同去。」他放下筷子朝霓雨抱拳表达歉意。
就在这时,陆瑾阳突然出声道:「事情不急,我们可以陪霓姑娘走一趟。毕竟昨夜我也算是看着林铭的状态在青瑶妙手之下逐渐稳定,转危为安,倒也很好奇到底是什么让他病势如此严重。」
「好说好说。」霓雨一双杏眼眯起,活像只得逞的小狐狸。
早膳后,宸壹仍坚持要收拾行囊,而且还要喂马,那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让陆瑾阳不禁莞尔摇头——这个平素天不怕地不怕的下属,唯独对鬼神之事讳莫如深。他便没再勉强他,让他留在村中,帮忙转移各人的行李,待他们回来后直接出发。
霓雨回房领走朱杰——因为是白日的关系,她让他先藏身白玉灵牌。出门后,正好看见顾青瑶站在陆瑾阳身旁,目露担忧,而陆瑾阳温和地摇摇头,手中的油纸尤为眼熟。
没看错的话,那款油纸本应包裹着小师妹自制的蜂梨糖。
「走喽!」陶夭见到霓雨出来后,立马踏前一步,挽上她的臂弯,拉住她带领众人前往枯井。
枯井就在村口不远处,五人徒步前往。在过去的时候,霓雨简单地介绍一番林铭的故事。已经听过一遍的顾青瑶又轻叹一声,既为两个孩子的遭遇感到悲伤又被二人的友谊触动。
另外三人对此无甚反应。陶夭待她讲完后,眉飞色舞地描绘着未来几天要在天宁城如何玩。陆瑾阳一如既往挂着那副温润如玉的浅笑,嘴角弧度变都不带变,楚雅芙安静跟在众人身后,高束在脑后的长发微微晃动。
「到啦。」
来到枯井旁,霓雨抬头望天,评估了下周围环境。
晨光穿过稀疏的树林,在枯井周围投下斑驳的光影,朝阳尚未升至中天,柔和的日光透过枝叶间隙洒落,她轻抚腰间的白玉灵牌,指尖泛起微光,朱杰的身影渐渐显现。
她抬手在楚雅芙和陆瑾阳眼前虚虚划过,为他们开眼。
看见突然出现的瘦小男孩,二人并未感到惊讶,稍作打量后,一个把目光转向枯井,一个望向霓雨。
「好多枯叶呀。」陶夭双手撑在井边,探出半个身子往井里看。
厚厚的叶片铺在井底,让人没法看清最底下到底有什么。
「我的骨头就埋在树叶底,我来时并没有这么多的叶子,死的时候也只有薄薄一层叶子垫着,硌得慌。」朱杰鼓起两颊不忿道。
霓雨好笑地拍了拍他的头,转而对陶夭道:「拜托啦。」
陶夭下巴微抬,轻哼一声,手指转了一圈,粉色的妖力如涟漪般荡漾开来,紧接着,井中倏然刮起一阵风,卷起层层枯叶冲出井口,有序落在地面上。
石井底,一具被紫色破旧衣袍包裹住身体的森森白骨映入众人眼帘,大致能确认和朱杰身上的衣服为同一套。
五人静默片刻,顾青瑶忽然抬手一指:「井壁处是不是有些刻痕?」
定睛细看之下,井壁上确有些歪歪扭扭的刻痕,似乎??是「正」字。
「哦,那些啊,是我计算着,一天过去就刻上一笔,我想着待爹娘回来后,得好好用这些证据讨价?价,让他们放我休息几天,不练功,只去玩。」
朱杰讲述自己的经历时,冷静得像在说其他人的事,完全不像一个七八岁孩童。
「楚雅芙,能请你帮忙下井,把朱杰的尸骨抱出来吗?」抬头看他时,簪在发间的金簪随之摆动,点缀其上的赤色珠子在穿过树缝的日光照耀下,微微晃眼。
楚雅芙看着身前递来的灰布,没有过多思索,抬手接过。他走到井边,往里探了一眼,随后足尖轻点,飞身跃入井中。黑靴几下踩在石壁,不一会便轻盈落在底部,完美避开朱杰的白骨。
他略略蹲下身,弯腰以灰布小心翼翼地包裹白骨,平抱在臂弯中。直起身时,凌乱的字闯入视线中。
以利器刻成的字,从一开始深深镌在壁上,一点一点浅去,直到最后的一笔,微不可见,比随意用指甲一划要更淡,且明显连「笔」也已经握不稳,颤颤巍巍地留下最后一丝痕迹。
楚雅芙静默几息,重新低头寻找,果然在脚边发现一柄银色匕首,经历过时间的洗礼,已然变得锈迹斑斑。
捡起它后,楚雅芙脚步不停,一下又一下落在石壁,不过几息便回到地面。
「谢谢??谢谢你们??」
尸骨重见天日,一滴血色泪珠自眼角滚落,朱杰怀念的目光投在匕首上,它的刀柄处刻有一个杰字,是爹爹亲手刻上去的。
他们就近找了一处空地,陶夭以妖力破出一个土坑,把白骨与匕首埋了进去,按朱杰的要求,并无立碑。
「小铭,你接下来有何打算?」霓雨虽多少猜到朱杰的答案,但仍然问出了这个问题。
逃过阴差拘魂的魂魄,根据魂力,能留在人间的时限各有长短。除非化为厉鬼,一步一步以邪法练成鬼王,不过以这种方式苟活,等待他们的只有阴差无尽的追捕,最终还是躲不过魂飞魄散的下场。
朱杰这种是特别案例,一切都在双方无意识中发生,且供方心甘情愿地为受方付出,就算阴差来抓,也是无功而返。
而被林铭生气续上「生机」,令朱杰成功脱离身殒之地,同时让他得以存续多一段时间。
朱杰望着远方,嘴角扬起孩童特有的天真弧度:「跟小铭道别后,我希望用最后的一点时间,看看这个世界。」
就算最后落得魂飞魄散,也值得吗?
她望进小鬼魂发亮的眼睛,手指来回拨动着腰间的白玉灵牌。
「祝你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