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低垂,云层染成金红与绛紫的锦缎,边缘镀着一层熔金般的光晕,彷佛天宫倾倒了胭脂匣。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呀。」
穿粉色裙装的霓雨混在人群当中,耳听锣鼓喜乐步步迫近。
少女回首,望向被百姓们围绕着凑热闹的主角——宸王府。
「时间过得真快呀,小师妹都要成亲了。」
三个月前,她们一如往日,在花霓谷完成每日的课业。
顾青瑶端坐在院中石凳,一手撑在桌上虚托住下颔,另一只手偶尔翻过医书,眼睫低垂,看得入神。一袭青衣齐胸襦裙,衬得她越发出尘,宛若一幅画。
距离她十丈之遥,一个红绿色的身影蹲在池塘边缘,把手肘撑在膝盖上,托住自己的脸颊,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往里面撒着鱼食。
「出大事了!」
嘹亮的呼喊声自院外传来,霓雨和顾青瑶同时抬头望去,花霓谷五弟子楼彦祺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五师弟,发生什么了?」霓雨蹲在地上没有挪动,昂首看他。
「出大事了!小师妹,妳祖母来了!正和师父们聊着呢,他们要妳过去一趟!」
顾青瑶把书合上,站了起来,疑惑地看着楼彦祺,问:「是奶奶主动找师父们的吗?」
「对!」楼彦祺如临大敌般重重点头。
近七年来,小师妹的祖母每年都会来探望她一次,不过她通常不会去叨扰师父们,大多时候都是简单地打个招呼而已。这次竟然是来找师父们的。
霓雨放下手里的鱼食,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跟上两人的脚步。
当他们来到正厅时,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花霓谷两师兄妹坐在屋里下首,两位师父和小师妹的祖母李玉兰端坐于上首,李玉兰一脸喜色,眉眼间的笑意止都止不住。与之相反的是,花霓谷四人脸色复杂,二师姐花堇诺更是欲言又止。
「瑶儿,来!快过来奶奶这儿。」李玉兰向顾青瑶招手道。
顾青瑶虽然不解,但也依言走到李玉兰身旁。李玉兰立马伸手握住她一双手,又轻拍了几下。
楼彦祺大大咧咧地坐到空位置上。而霓雨则是迷惘地走到大师兄宋以南旁边,递给他困惑的小眼神,但他只是微微摇头。
「瑶儿,你爷爷在妳幼时曾为妳定下一桩婚约,三个月后就是妳的大喜之日了,妳终于可以留在京城,让奶奶好好地看着妳长大了。」李玉兰欣慰地凝视着她。
听后,顾青瑶美目微瞪,表情一片空白。霓雨着急地往前踏出一步,却马上被宋以南拦下——他紧紧攥住她的手腕,无声摇头。
霓雨赶忙朝两位师父看去,师父们依旧脸色复杂,顾青瑶的大师父花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小师父霓青霜安慰般拍了拍他的手,脸色却仿若冰霜。
「是……谁?」顾青瑶抬起失神的双眸,努力盯紧李玉兰。
「宸王殿下呀!当今圣上的四皇子陆瑾阳殿下,今年刚过二十一,与妳相差不多,是天赐的良人!」
宸王……
那就是圣上指婚,一丁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了。
他们都知道小师妹一心向医,且天赋极高。她今年才十七岁,还有大好的未来,她可以走遍天下,去了解、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
他们一直以为小师妹在顾家宛如透明。
毕竟,他们在她五岁时就将其送到白云观,之后更是除了李玉兰都对她不闻不问,他们以为就算小师妹生在官家,依旧拥有自由。
结果,天意弄人啊。
之后小师妹便被李玉兰接回顾家,他们这群家人甚至没有出席婚礼的资格,三个月以来,小师妹只能悄悄寻到机会寄出一封信,告知他们一切尚好,不用担心,努力安慰他们。
霓雨在大婚的三天前,独自来到京城,打算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参与婚礼,代表花霓谷众人陪小师妹走过一段,然后找机会跟她联系上,把师父们准备好的东西送到她手上,再外出历练。
「宸王殿下来了!」
嘹亮的呼喊声打断了霓雨的回忆,她聚焦望去——
一匹雪白骏马踏着长街缓缓而来,马背上的男子一身大红喜服,金线绣制的四爪蟒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眉目温润如玉,唇角噙着一抹浅笑,正朝道贺的百姓颔首致意。
这必然就是小师妹的夫君陆瑾阳了。
五官柔和,一股子书生气,身板瞧着还算硬朗……
不对劲。
这人怎么脸色发灰,周身萦绕着一缕尸气,彷佛刚从坟冢爬出?
堂堂宸王肯定不会去倒斗吧?莫非刚和僵尸干完一架?在大婚前夕?
霓雨脸颊鼓起,气呼呼地叉腰,眼神恶狠狠瞪着他,手上不忘一道法力挥出,从喜轿的帘子缝隙中穿过,精准地打在小师妹身上,告知她师姐来了。
突然,一股危险的气息同样精准地锁定在霓雨,她警惕地朝来处望去,只见房顶空无一人,被锁定的感觉也消失殆尽。
谁呀?
少女嘴角微撇,继续观礼。
八抬大轿稳稳落地,轿帘被喜娘掀起,陆瑾阳把手伸到轿前扶出新娘,待她站稳后,便收回手,并肩走在旁边。婢女们以青布毡褥交替铺地,手执团扇的顾青瑶踏席而行,跨过马鞍,随后便被送入府中,什么都看不见了。
「小师妹会过得好吗?」
霓雨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去。
她不是没想过偷偷潜入宸王府,只是那里守卫实在太深严了,根本无计可施,就像方才,不就是盯了那王爷一眼,就立马被锁定了嘛。
可惜以小师妹的性子,肯定今晚就给宸王驱走尸气和治疗伤口了,不能再让他吃点苦头。
哼。
观完礼,已经到晚上了,为了抢到个好位置,她可是起个大早,一直挤在人群里。
回到客栈后,她先是上了个茅房,然后悠哉地在大堂吃过晚饭,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在房间里随意绕了几圈,待背对窗口时,她抬起两根手指观察起来,目光微动,出手快若雷闪,道:「定!」
「我不就只多盯了你宸王一眼吗?至于这么跟踪我吗?哈?」霓雨一把推开窗户,头往旁边一转。
只见一身黑衣的男子以一种怪异且扭曲的姿势蹲在窗外凸出的部分——可以想像他发现不对劲时,迅速反应过来要逃的景象。
霓雨手一挥,男子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扔进房间,她顺手关上窗,才仔细打量男子。
「还戴面具呢?」
男子下半张脸盖有一张黑色面具,她没好气地一把摘下,面具之下竟然是一张清冷俊秀的脸,只不过没宸王好看。
「你堂堂男子汉,仪表堂堂,居然做出跟踪妙龄女子的行为,你有何居心!我只不过就多看了你们宸王一眼而已,那咋了?这么多人在看,你只来盯我。」
「妳是何人?」男子问。
「天师啊,看不出吗?」
面前女子,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蛋,身穿粉色襦裙,梳着垂挂髻,耳饰随动作微微晃动,正瞪着圆眼瞧他。
男子静默片刻,道:「多有得罪,请姑娘见谅。」
霓雨抱臂靠在桌边,审视着男子。
「行吧,虽然你看着没多诚心。把名字留下,我放你走。」
她从挎包里掏出一支笔和黄纸,然后近身在他右臂一点,男子僵硬的右手立马动了动。
她把笔和纸塞到男子手心,道:「写吧!放心,没想对你做什么,用黄纸纯粹是因为我只有黄纸。」
话音刚落,男子便已写好字,把笔递还回霓雨手上。
「楚雅芙。」扫了眼纸上端正的字,霓雨随手一挥。
「行,你走吧!」
楚雅芙身体倏然松下,他微微躬身拱手后,迅速跳出窗外离去。
「京城人呀。」霓雨稍作感叹后,便继续做自己的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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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当空,云层稀疏,京城大街上人流如潮,摩肩接踵,吆喝声、谈笑声、马蹄声、车轮辘辘声,交织成一片沸腾的市井喧嚣。
鹅黄色的灵动身影穿梭于人群之中,偶遇玩戏法的表演者时,会停下轻快的脚步,随大家欢呼鼓掌,再打赏一二,随即离去,接着去往下一站。
「阿伯,我要这个蝴蝶的糖人。」霓雨把钱放到老板的手心后,接过精致的蝴蝶糖人。
已经到午时了,少女终于放慢脚步,徐徐走在青石板路上,东张西望,开始决定午食的解决地。
这几天她都在忙着打听宸王大婚的事情,没办法好好逛逛京城。如今大事已了,只需等待小师妹联系上她,那就趁机了解了解京城盛景。
不愧为天子脚下,城里几乎没有妖气、鬼气之类的,就算有也不过微乎其微,就是这里相对浓郁。
霓雨抬头望向牌匾——靖安侯府。
这座府邸有比较明显且新鲜的妖气,可能是这家人最近接触过妖。但他们花霓谷随心而动,不会上赶着替人收妖降魔,外人请他们出山得花钱,除非遇到感兴趣的事,主动掺和。
所以霓雨仅仅打量过一眼靖安侯府,便转身离开。她决定了,今日去京城最有名的茶楼——沧浪亭用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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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官几位呀?」
见客人进门,店小二立刻迎上前。这男子约莫二十五六,方脸阔额,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一袭靛青短衫浆洗得干净利落,腰间系着一条素白汗巾,袖口微微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
「一位,可以上二楼的位置吗?」霓雨抬眸望去,楼内采用「回」字形布局,中庭挑空,一往上看,就能看见两层栏杆,每层栏杆皆雕着雅致的纹样。
「当然,客官这边请。」
楼梯是上好的木材所制,扶手打磨得光滑温润,踏上去竟无半点吱呀声。二楼临窗的位置摆放着几张红木小桌,配着白瓷茶具,素净雅致。
待她落座后,店小二递给她一个本子,说:「客官可以先瞧瞧咱们店的菜单,选好之后喊人点菜即可。」
「不用了,你给我上你们店三个招牌菜、一碗招牌的面和一份甜食,再上壶热开水就行。」霓雨伸手挡了挡,笑道。
「行,客官稍等。」
在等候期间,霓雨倚窗望去,对街的「聚宝斋」门庭若市,朱漆大门上金钉闪闪,檐下悬挂着琉璃灯笼,即便在白日也熠熠生辉。街上行人如织,偶有马车辚辚而过,扬起细微的尘土。
她无意一撇,一辆华盖马车恰好缓缓驶过,车帘被风掀起一角,她蓦地瞥见一张熟悉的脸——小师妹!可待她定睛再看,车帘已然落下,只余马蹄声渐行渐远。
大婚第二天便出门了?
霓雨抿了一口水,暗自思索,小二便托着黑漆描金食盘回来。盘中菜肴色香具全,光是瞧着便令人食指大动。
少女马上把事情抛在脑后,享受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