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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初授课

作者:中原老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屏山山巅,晨曦破云。


    须发皆白的郑师执棋,落下最后一子,“殿下,你输了。”


    齐太子身着赪紫连云纹深衣,腰间碧玉琅琅,笑道:“先生高才,孤钦佩。请先生指点。”


    郑师起身,迎风而立,展臂指向稷下学宫后门,“殿下请看,那是什么?”


    齐太子定睛。他目力卓绝,一眼看出是个灰蓝衣袍的清透少年与侍卫靠着宫墙睡觉。


    “两个无权无势、无家可归的人。”


    郑师笑了,脸上细纹堆叠,老目中满是智慧的沉淀,“是,也不是。”


    齐太子气度雍容华贵,当即拱手,“请先生不吝赐教。”


    郑师道:“这是殿下一统天下的利器。”


    “愿闻其详。”


    “身怀奇才,而无立锥之地。负才周游,贩文贩武,以求获土兴家,光复家族。”


    “殿下,这群游士,将比您食俸享乐的世官子弟更好用。”


    “而您的稷下学宫,汇聚了天下最杰出的游士。”


    齐太子深深拜下,“先生大才,孤受教。”


    再抬眸,那灰蓝衣袍的清透少年,已经推门进了学宫。


    史青还不知道,她和白石幕天席地地睡了一夜,可怜成这样,还能被郑师借去说教,且就这么阴差阳错被齐太子记下了。


    暮春,夜里冷得很。史青搓搓胳膊,迎着晨风,看看毫无冷意的白石,羡慕极了,“白石,你真是好身体。”


    白石说不了话,只是牵唇,侧眸看着史青笑。


    史青走在路上,望望三两成群到膳房领饭的学子,禁不住欢欣雀跃,小声道:“祖父从不许我出门,这就是我的同学和同窗吗?白石,我真喜欢他们。要是在家里就好了,我能抄很多竹简,送他们做见面礼。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喜欢我。”


    迎面两个青矜学子走来,笑容灿烂,“你就是新来的史青?好齐整的人物!”


    史青抿唇笑,如一席清雨般涤荡人心,拱手躬身深深拜下去,压着嗓音道:“是。两位师兄是?”


    二位捧腹大笑,“都快来瞧瞧呀,史青在这儿!他一点儿也不嚣张跋扈!”


    “你昨天拜秦太子,是不是这样拜的?”


    越来越多人涌过来,声音嘈嘈杂杂,满是调笑。


    “史青,你为什么要拦着秦太子的车献计!是不是想走捷径!”


    “你肯定走上了,不然怎么两国太子为你争起来?”


    史青抬袖遮面,背过身去,却发现背面也有人,“我不是,我没有!”


    “没有?那你说说你都献了什么计呀,说不出来还说没有。正门不走走偏途,标新立异特立独行!”


    白石冷脸,护着史青,推开拥挤的人群,带史青挤了出去。


    他身强力壮,有些言辞激烈的,受他一推,便摔在地上,瞧见他额角的刺青,当即怒了。


    “卑贱的奴隶,也敢推我!”


    史青定住,回眸道:“住口。你这么没有口德,就不怕来世也变作奴隶?”


    “哈哈哈,我家年年祭祀,我怎么会变成奴隶?倒是奴隶,生生世世都是……呸,你敢打我!”


    白石一个失察,史青就冲上去抡了一巴掌。眼看那人挥着手要打史青,白石几个箭步上前,扭打做一团。


    一时场面混乱,有人散了,有人被误伤,战况愈乱。混乱中,不知谁叫了一声“秦太子来了”,众人皆散。


    史青发丝凌乱,摸了摸束发,听到白石喘气声,忙问:“你怎么样?”


    白石摇摇头,手指向来路。


    “离开稷下学宫?”史青眸子渐湿,“不,我不想你再为我打猎。山里是有野菜野果,也有好多肉,可是大虫扑到你身上,一爪子就能见血。我不要你死。”


    秦渊踏过来,玄衣纁裳微微晃动,寒声道:“死不了。”


    史青瞪道:“我没问你。”


    “没良心,”秦渊甩袖,“潦收,方才闹事的,都押到学官那里。告诉他,今夜孤就要看到结果。”


    潦收手忙脚乱丢给史青一只小药瓶,“得令!”


    秦渊飘飘然走远了。卫容带几个侍卫守在这儿,看着史青给秦渊上药,提醒道:“你再不走,要迟到了。你那奴隶……白石,没事。”


    史青说:“他可威武了,武比头名就是他!”


    “你还骄傲,”卫容摇摇头,森冷眸光扫向鬼鬼祟祟伸头的学子,不带温度地笑,“殿下说了,往后你同他一道进学。”


    史青扭头。


    卫容道:“别不乐意。阴你的是小说家的人,名叫时与,极擅长煽动人心。这一个月里,你都不安全。”


    到了讲学的原野,桃杏芬芳已尽,树梢是绿油油的枝叶。晨起的阳光并不刺人,带着蓬勃朝气。


    史青以指为梳重新束发,只留下一个背影,白石寸步不离地跟着。


    才十六岁。


    卫容低笑,“你别恼,才能是才能,品行是品行。学宫里虽有德不配位之人,但也多得是才学兼优者。”


    “求学顺利。”


    史青抬眸,“多谢,”又忙捂住嘴,乌溜溜眼睛打着转,欲言又止看卫容。


    卫容便知道是老腐儒又说了什么,低声骂了句,寻了棵杏树靠着,就近保护秦渊。


    史青没听清,看到学官要打梆子,将野菜饼塞给白石,跑进去了。


    众学子都跪坐在蒲团上,像是棋盘上一颗颗规整的棋子,围着正中心一方圆坛。史青进去,没找到空蒲团,对上赵无极挑衅的目光。


    “龟壳卖给我。”


    “不卖。”


    赵无极贱笑,“你看谁敢给你位子坐。”


    身边学子扯扯他,“秦,秦。”


    “什么秦?”赵无极挑眉,“我可打听过了,史青他祖父,不许子弟与秦、韩来往。”


    秦渊似笑非笑,“老腐儒管得住史青,手还能伸到孤这里不成?”


    “太史青,过来。”


    史青不肯动。


    潦收叫道:“殿下给你备了新垫子,快来。”


    原野上满地学子都悄摸摸看史青,挤眉弄眼私语。史青遭不住,抬袖子遮着脸往后挪。


    到最后时,忽听见周太子压低了的温和嗓音,“你怕他,不如和孤坐?”


    除了史青,没人听到。史青拱手拜下去,惨白的脸上焕发些许光彩,“殿下,青……”


    秦渊嗓音幽幽,渗着寒意,“太史青。”


    史青一激灵,唯恐秦渊因她找周太子麻烦,忙道:“殿下,对不住,青辜负殿下了。”


    “好吧。”周太子黯然。


    史青不忍心回头,跪坐在秦渊旁边的席上,绞着手指。


    秦渊挪开眼去,“没眼看。”


    史青抿唇不语,忽见那圆坛上星星点点灰白之物,“那是什么?”


    秦渊扫过一眼,“污浊。潦收。”


    潦收拿腔作调,小声说,“鸟粪呐~欸,你做什么?”


    史青被他逗笑了,起身道,“先生授课,高坛污浊,太失礼了。”


    赵无极冷眼看向拎着水勤勤恳恳冲洗高坛的史青,听着耳边的纷纷议论,嗤笑,“和他那卑贱的奴隶一个样!”


    一个转头,却对上秦太子冰冷的目光,赵无极不禁汗毛直立。


    他没得罪过这煞神吧?


    待史青忙前忙后下来,连蒲团都换给先生了,举着被水浸湿的坏蒲团,径直往秦渊身后走。


    秦渊道:“往哪儿去?”


    虽因分学寝闹得不愉快,可君子不衔小恨,何况秦渊今日帮了史青,史青笑容清亮,“你喜洁,我怕熏到你。”


    “过来,”秦渊不容置喙,“泼个水还能腌入味了?恶臭的你没闻过。”


    潦收摆好了新坐垫,招招手,史青挪来了,“恶臭的,是什么呀?”


    “你最好一辈子别知道,”秦渊眸色冷了一瞬,对上史青的笑,无奈摇头,“小先生你歪打正着,好运在后头。”


    不多时,先生来了。


    今日开坛的正是郑师。


    待郑师到坛上坐定,众弟子离席,躬身行礼,“先生好。”


    郑师颔首,“诸君好。”


    史青坐下,在蒲团上稍稍倾身垂首,难抑心中激荡,微红着脸闭眸小声重复,“先生好。”


    秦渊耳聪目明,侧眸看去,朝阳光辉落进史青眼眸,连带着史青唇角的笑也镀上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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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他移开视线,哼笑道:“你这样没见过世面,生像没拜过先生一样,别丢了孤的脸。”


    史青双手放在膝上,乌眸看向他,“可我就是没拜过先生啊,我连家门都没出过。”而后望向郑师,目不转睛地看着。


    潦收见他家太子低眸,便知他家太子懊恼着,不禁失笑。


    有多久,没见他家殿下这么放松地笑过了?


    只希望史青不要是细作。


    学官匆匆上前,在郑师耳畔低语。


    众学子愕然,连同赵无极在内,全都坐直了身子。


    何等大事,要在郑师授课时打搅?


    郑师捻须颔首,含笑面容瞬间沉肃,“诸君,今日谁为我洗去高台尘垢?”


    氛围凝滞,不少怜悯的目光落在史青身上。


    史青惴惴起身,先拜郑师,“回先生,是弟子。”


    “你近前来。”


    史青步子沉着。


    路过赵无极时,听到一声低骂,“活该。”


    “先生。”史青止步在台下。


    郑师道:“上来。”


    史青推辞:“先生,这不合礼数。”


    郑师微笑,“今日,你当得起这礼。”


    众皆哗然,赵无极后槽牙咬得生疼。


    他考了三年才考进稷下学宫,又进学宫三年。整整六年,从未受过郑师如此礼遇,却叫史青头一日就走了运。


    郑师颇受齐国国君和太子礼遇,时常交游。搭上郑师,史青往七国谋官,与坐在台下的他们,不可同日而语。


    时与振臂,狐狸眼明亮,“我兄弟!我慧眼识珠!”


    卫容哂笑,指尖弹飞一粒石子,时与抱臂呼痛。


    “肃静,”郑师望向史青,只觉一席清雨徐徐而至,尤其那双眼眸,清澈得仿佛能倒映一切,“众生皆不动,而你独屈身就污,缘何?”


    已有儒生私语,“我昨日同史青一处作答,先生评史青‘迂了些’。唉,他抓不住好时机,若是给我,又是另一番前途。惜哉!”


    史青低头,手握住腰间莹亮龟壳,嗓音清透,“青见高台满污秽,恐累及先生。祖父常敦促:事师如侍亲。青不满一岁,而父母亲俱逝,未曾侍奉过阿父阿母一日。青常想,若有侍奉父母的那日,青必定事事躬亲。今知先生至,青以父母事之。”


    郑师叹息,“善哉,善哉。以父母事之,故无微不至,换了我的坏蒲团,修齐我塌了两个月的坏石阶。桃李遍地,缘何竟不如你一人?”


    那儒生无语抹泪。


    赵无极眨眨眼,机灵拜倒,“先生,是弟子们失察!”


    时与泪流满面,“我青兄弟,可怜呐,就一个老祖父!”


    “不对,老祖父殁了,青兄弟就是下一个守藏令史。可怜的是我呐!”


    郑师道:“诸君要谨记,立于世,‘慎’字绝不可轻弃。”


    “弟子谨记!”


    周太子望望秦渊,温润如玉的面庞上划过笑意,“秦兄,承让。我周室,人才如何?”


    史青近前:“可是先生,青不是一人,不敢独居功。您的蒲团,是秦国太子殿下的。”


    “哦?”郑师惊讶,望向坐在最尾端也凛冽逼人的秦渊,憋出几个字,“仁义,着实仁义。”


    秦渊扬唇,难掩恣肆,纵情打量周太子青白交错的神色,“周人杰地灵,人才甚合孤意。”


    潦收跺脚,胳膊肘撞撞卫容,“好先生!咱殿下虽然杀人不眨眼,但是真仁义!”


    这还是头一个夸他家殿下仁义的大儒。


    当下,看着台上和郑师对答如流的史青,潦收越看越心喜。


    郑师道:“史生,你须知,观人观物,要从你的眼、你的心出发,而不是旁人的眼、旁人的心。”


    史青懵懂,“弟子愚拙。”


    郑师摇头,“往后你自会懂。”


    史青拜下:“先生若不弃,青愿拜为弟子。青自幼随祖父修习儒家经典,必不堕先生威名。”


    郑师笑笑,他很少遇见这般可喜又合心意的弟子了,奈何,却不能误了史青,“我教不了你。你的心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儿,要飞出去,看尽湖光山色、大千世界,不该囿于一门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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