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茵殿中,秦施施借着光亮,看到裙角处隐隐可见的褶皱,总觉得自己已经闻见了那股透明东西的气味。
她恨恨地捶了下身旁的凌慕阳,欲哭无泪。
他们一路回府,这衣服褶皱如斯,必定被人猜到两人在外面干了混账事,他竟不加以提醒。
凌慕阳笑得焉坏,道是秦施施先来招惹他的,况且这些痕迹,只有她心虚才注意到,旁人哪里敢正眼看他们。
他原也没脸没皮,在府上横行霸道,自然不在意。可秦施施初来府上,惶惶不安,隐隐察觉到四周始终潜伏着盯梢的眼睛。
她几次被凌慕阳哄得开心了,都忘了形,心想日后必定要谨慎万分,也不好再贪杯。
出了正月,凌慕阳便得赦令,回朝去了。
此次回朝,他终日早出晚归,忙于与各阁官员洽谈,说是要全心全力收尾驻青台航运工程。
他曾经说过,大周河网密布,可眼下却运用不当,管理失常。当下他全力推动驻青台铸建落成,盼着完工使用后,能规范河运。
假以时日,京畿一带河运与海运衔接,便可提高物资往来效率,辐射更改为宽广的领域,不止江南一带,福建、两广之地,亦能安保民生。
解决了民生所需,百姓安定,社稷安宁,江山富庶。
带着如此想法,他没日没夜地忙着,事必亲躬,细细查看其中人力物资筹划安排。
种种压力之下,凌慕阳好似变得有些易怒,据说那日还狠狠地责骂了依兰和流汀。这是王妃带来的人,府上其实除了秦施施,也就他可以开口了。
这日,翠仙跟在秦施施身边,满脸惶恐,心神不宁,似乎生怕被凌慕阳逮到行事不当之处。
秦施施见她总是不安,和善含笑拉她小手,拍了拍她掌心,安慰道等凌慕阳下朝回来,会好生劝说他。
“你们是我陪嫁来的姑娘,他断然不会惩罚你们的。”秦施施乐观地说。
她带的仆从不多,除去她们三个贴身照料,还有数个护院小厮、嬷嬷,也没有听闻凌慕阳要治理他们。
是夜,几度春风后,凌慕阳从背后环抱着秦施施,下巴搁置在她肩膀,嗅着她身上独有异香,起伏的胸膛紧紧贴着女子单薄的背部。
他听罢她控诉后,懊恼求饶道自己见依兰行事粗心,竟敞开她置于药坊中的药材。江南水汽足,药材沾染水汽,会缩短使用寿命。
他念及她备药辛苦,这才出言训斥了依兰。
说到药材,秦施施心下一动。
转身抬眸见他言辞真切,方才与她欢爱一番,如今餍足惬意,便轻抚他面庞,开口时声音柔美:“昭明,你可知道一味药?”
沉思良久才道出口,她发现自己竟如此胆小。
婚前不敢问母亲是否知道父亲的谋算,婚后也迟迟不敢提千声菱之事。
她害怕答案不能如意,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念头一起,她双眸暗沉下去,静候着凌慕阳的反应。
凌慕阳轻轻捏着一缕她的发丝,他脸上她那微微发热的指尖柔柔地摹着他的眉头,鼻腔热气缓缓洒在她脸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等着她继续开口。
“唤作千声菱。”秦施施心跳得很快,问出口的一瞬,竟有了巨大的释然感。
“此物珍贵,我略有耳闻,却没有见过。”凌慕阳渐渐困了,枕着她的发丝,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却还是开口说着,“实则我也不知它形状几何……”
一颗心悄然在被窝里变得寒冷,秦施施道:“医书记载,千声菱乃是吐蕃雪山百年雪莲,形如月莲,日出为金,日落化紫,十年一开。”
“吸日月精华,有疗愈重伤、起死复生之效。”
“只是如今已经五十多年未曾发现过了,世上如今存有的,大多是从前医家收藏的残余。”
凌慕阳似是而非地听着,医书古籍听得他乏闷,打了个哈欠,埋进她颈侧,口中依稀道,若是需要,他们便去寻来。话音未落,便已经睡下。
“嗯,需要的。”秦施施对着无人应答的黑夜,阖上了渐渐发红的眼眸。
她问出话前,便已探查得知府上确实有药,可是凌慕阳否认的回答,浇灭了两人激烈欢爱的热火,生生拉开了他们的距离。
即使二人意乱情迷到你侬我侬,也终究各有隐瞒。
若是这样,秦施施想,即便用些不光彩的手段,也想……
二月到三月,隔三差五地下起了春雨,几乎没有一日完整的好天。遑论那些呆着不动的死物,秦施施觉得人都要发霉了。
屋檐下横梁,竟有几处长出了蘑菇。
凌慕阳笑道,别说是王府,便是皇宫,也总有犄角旮旯是下人照顾不到的。
这些阴暗里滋生的物种,等到它冒头了,便知道了,到时再一一铲除。
阳春三月里,秦施施替凌慕阳换了第三幅药,见他神采飞扬,也不担心了。
而秦府,也终于传来喜讯。
秦施施替柳吟雪诊疗至今,得知柳吟雪怀孕的消息,还是惊喜万分。
“当真!”秦施施握着柳吟雪的手心,又反复确认了一遍。
柳吟雪要和秦言去寺庙还愿,便在途中告知了秦施施此事,秦言眉开眼笑的,站在一旁,等着柳吟雪和妹妹说体己话。
“雨天路滑,等出了雨季再去也不迟。”秦施施建议道。
可他们夫妇却笃定神佛要诚心,必定要亲自叩谢观音。秦施施也不再劝阻,心说若是神仙有用,她倒也想去拜上一拜。
因着秦府的喜事,秦施施也越发振作起来。
嫂嫂盼了多年的事情,终于实现了。
这样的喜悦传到她耳中,她疲乏的身躯,也总算有了个寄托。
她相信总有一天,她也能拿到千声菱,自此年岁无虞。
雨声伴着油纸伞淅淅沥沥的,声声催人眠。
青天白日的,也未到用午后小憩的时间,秦施施念着若总是这般懒散,整个人终日都会恹恹的,又回了书房铺开笔墨练字。
半个时辰后的桌面上,一副完整的《高唐赋》临帖傲然摆着。秦施施要让凌慕阳一到书房就看到她的大作,又低头从案下寻了新镇纸。
只是那新镇纸之下压着已经解蜡的书信,秦施施并未认真细看,只瞥见那个清秀的落款“梅青雪”。
那是偶然一夜间,凌慕阳呓语所念的名字。
她忍着心中涌来的嫉妒移开视线,可只需一眼而过,那清晰的纸上,寥寥数语的情诗就已跃然入目。
“雪后青梅艳,屋前桃花开。眼前红衣褪,去岁凌郎栽。”
那清秀的字体竟如妙龄女子,透过纸张与她对视,露出挑衅的神情。
字字句句针一样扎着秦施施,扎得她眼眸生疼。
未等秦施施反应过来,手已经不受控制地伸到了信笺上,毅然决然地翻开了。
她做了小人。
下一封同样也是情丝缠绕,甚至更多一幅茅草屋处男女执手相望的画面。
底下所署日期,正是去年十二月初,直到今年三月,每月都有来信。
秦施施将那信笺拍在案上,浑然忘记了自己说过,会大度容忍凌慕阳纳妾。
她满脑子都是凌慕阳一边和她缠绵床榻,一边和这位梅姑娘书信往来,以情诗互诉衷肠。
那她算什么?恶心泛上胸口,秦施施干呕了一声,喉中清涎汩汩不绝。
这一阵疑心秋风拂过,满地皆是狼藉落叶,悉数写满了她的嫉恨。
凌慕阳喜欢她吗?他从没有说过,即使是她最情动的时刻,红着脸诉说自己的心动,他也没有回应过。
原来竟都是她一厢情愿。
千万种思绪飘来,乌云密布,遮挡缥缈前路。
恰在楼上远眺沉思之际,突如其来的喧闹声吵得她脑袋嗡嗡作响。
低头看去,隔壁院子里,几人要将翠仙打杀出府,她命人将翠仙带来殿前回话。
明亮的厅堂里,精致古朴,她们主仆二人便在此间一一阐明。
“小姐,事到如今,王爷也不会放过我的,我便和你招了吧。”翠仙跪下来,腰肢挺直,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面色如霜,“我是奉命到王府查找四年前王爷到荆州聚众的名单的!”
秦施施蹙着眉头,她听不明白,这些事情与翠仙无关,翠仙为什么要替父亲做这些事情?
翠仙哈哈大笑,稚嫩的脸上满是不屑,笑弯的眉眼里,两滴泪珠断了线,滴答一声,坠落在湖石地板上。
“小姐,不是人人都像你这般好命的!”
秦施施尚且茫然,翠仙已经捂着胸口痛哭起来,“你生在相府,金尊玉贵,即便身虚体弱,也总有金山银山供你治病,何愁无医?”
这声哭喊,如同惊雷砸落,直直贯穿秦施施,劈得她头晕目眩,双腿有些发软。她绵软地瘫坐回硬邦邦的座椅,颤抖着抓住座椅扶手,指尖泛白。
眼前跪着的人陌生如初见,神色疏离憎恶,眼中怒火直烧,不甘地扫视着秦施施上下。
秦施施心头委屈,她明明记得,翠仙会拉着她的手说“喜欢她”,为了她被罚庄子而委屈。转眼,她又在声声嘲讽自己生长富贵不知饥寒。
旁人怎么说都不要紧,可秦施施把翠仙当做真心相交的朋友,是她回到金陵后第一次认识家人之外的人。
偏偏是这样真心相待的人,为了碎银几两,伙同父亲背弃了她。
她久久未有言语,喉头干涩,害怕开口便被翠仙察觉她的失控。
“小姐,我背弃你,因为老爷他给我十两金每月,叫我传递讯息回府。有了这些银子……”
听到此处,秦施施攥紧了拳头,良久才道:“我也可以给你的。”
翠仙的大笑传满整个大堂,听着却像绝望的哀嚎。
她原本还有些愧疚,听完秦施施这句,又笑出了泪珠,双眼通红,发髻散乱,凄厉如鬼。
“小姐,你当初既想要王爷帮忙,何不直接开口?”翠仙转头问到她们初初入府被刁难一事。
“我和王爷不算熟识,可我与你已经是共历生死的好友……”秦施施腹中绞痛,手心处指甲握出的月牙泛起浅红。
秦施施说这些话时,已经没了什么底气。
一则她对翠仙失望。可想到就连父亲也对她不管不顾,翠仙这样的选择,反而显得无比正常。
二则其实她已然习惯了此类控诉,荆州医庐的人也时常说她身娇体弱,是个做作的累赘。
“小姐初初见我便施以援手,又替我安排进府,是我的恩人。如今我恩将仇报,不求小姐原谅,只求日后小姐记得我,也记得勿要再这样轻易信人罢。”
翠仙自己哭闹完,扫尽脸上心虚,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小声地说道:“王爷不像你以为的那样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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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虚情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