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暑假对于郭睿而言，被一层看不见的薄冰覆盖着。尽管江川一中发来了正式录取通知，尽管“鼎沸”火锅店那晚和伙伴们的庆祝余温尚存，但他心底深处被姚杰那“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瞒刺伤的地方，却结结实实地开始发胀，发闷，发酵成一种挥之不去的郁结。
他不再是旋风队那个意气风发、掌控全局的队长。
郭睿变成了一个独自生闷气的高中生——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变得那么小气。
□□群里依旧热闹，大家讨论着新学校、新装备、假期的训练计划。郭睿偶尔回应，语气平淡，只谈训练和正事。
于净问过：“队长，咋最近感觉你兴致不高？”郭睿只回：“暑假热，懒得动。”
姚杰的信息框，安静地躺在联系人列表里。没有新消息提醒弹出。郭睿的手指几次悬停在那名字上方，最终都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冷漠挪开。 凭什么要我问？
倒是姚杰，在假期的某个傍晚，发来了一条信息：
「郭睿，有空？市体育馆的室内场子新开了，去练练球？」
郭睿盯着屏幕，胸腔里的闷气像是被戳了一下，又沉了下去。他等了几分钟，才慢悠悠地敲字回复：
「今天练跆拳道刚结束，累，下次吧。」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生硬的疏离。
过了几天，姚杰又问：
「图书馆新到了一批悠悠球战术分析的书籍，听说很不错，一起去看看？」
郭睿看着“图书馆”几个字，几乎是秒想到了那个他考上了却没告知、现在却若无其事地来约他去图书馆的人！他指尖用力，飞快打字：
「最近迷上了天文观测，约了朋友晚上去观星。下次。」
理由天衣无缝，但拒绝的姿态异常清晰。
姚杰那头沉默了下去，没再立刻追问。郭睿心里的怒火混合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像火锅的红油汤底一样，持续地、滚烫地煎熬着他。
就这样，蝉鸣歇了，烈日也收敛了几分霸道。开学季裹挟着初秋尚存的暑气，席卷了整个江川市。
江川一中的校园里人头攒动，高一教学楼弥漫着新生特有的新鲜与局促气息。郭睿穿着崭新的校服，凭着指示牌，很快就找到了高一（四）班的教室。他习惯性地选择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既能感受光线，又能随时观察窗外。
整理好书本，他深深吸了口气，目光略带审视地扫过陆续进来的陌生面孔。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的光线被一个熟悉的身影挡住了。
郭睿抬头，瞳孔瞬间微缩，心猛地往下一沉。
姚杰。
他穿着一尘不染的同款校服，短发清爽，轮廓分明的脸上平静如常，正抬步走进教室。目光在教室里快速扫过，当触及靠窗的那个身影时，姚杰平静的眼底瞬间漾开一丝由衷的亮光，仿佛找到了一个意外的安心之所。
他没有任何犹豫，径直穿过过道，朝着郭睿的座位就走了过来，然后将自己的书包无比自然地搁在了郭睿 旁边 那个空位上的椅子里。
“好久不见，郭睿。”姚杰的声音带着一丝自然的笑意，和他看向郭睿的目光一样真诚。
郭睿只觉得胸腔里那团闷了整个暑假的气旋瞬间被搅动得翻江倒海。
那股混杂着被隐瞒的恼火、此刻被迫靠近的别扭、以及对方浑然不知他情绪的无力感，猛地冲上头顶。他看着姚杰那张坦然甚至带着点重逢喜悦的脸，所有的复杂情绪最终凝聚成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僵硬表情，硬生生扯动嘴角的肌肉。
他甚至连声音都刻意压得平淡无波，只极快地点点头：
“嗯，是挺久。”说完这句，他目光迅速移开。然后，他霍然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我行李还没放，先去收拾宿舍了。”
话音未落，郭睿已经抓起自己的书包，侧身绕过姚杰，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教室，把姚杰和他那句未出口的疑问、以及眼底微微的错愕，彻底晾在了身后那弥漫着粉笔灰和新生嘈杂的空气里。
江川一中要求住校，四人间。
郭睿的寝室在2楼208号，现在寝室还没人。
郭睿照着校园卡上的信息对照了一下床位。嗯，是下铺，很方便。
郭睿满意地搭好蚊帐、铺好床，坐在床上等他未知的室友到来。
五分钟后。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门锁被拧开的声音清晰传来。郭睿抬起眼皮——
门口站着的是拎着行李，脸色如常的姚杰。
郭睿：“......”
姚杰住郭睿上铺。
上铺搭蚊帐不太方便，还得自己安装支架。
没有另一个人帮忙扶着的话，支架总是东倒西歪，看得郭睿胸口那股无名火“突突”直跳。
郭睿黑着脸站起来，没看姚杰，径直走到上铺床边，帮姚杰把支架扶好。
整个过程一语不发，拒绝和姚杰有任何眼神交流。
姚杰很快搭好了蚊帐，感激地看着他，说：“谢谢你，郭睿。”
还朝他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似乎真的没觉察到郭睿那几乎要实体化的低气压。
郭睿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没答话。
这家伙好像没看出自己在生闷气。
姚杰自顾自地继续说：“没想到上铺搭蚊帐这么麻烦，吴永康和我们也在一个宿舍，等他来了我得帮帮他。”
他提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名字。
郭睿的回应是彻底、干脆地转身，再次面无表情地走出了208宿舍的门。
江川一中的教导主任约郭睿下午四点见面，虽然现在才三点半，但他已经来到了行政楼，站在了教导主任办公室的门口。
三点五十分，教导主任来了，招呼郭睿进去坐。
办公室里开着冷气，驱散了外头的燥热。郭睿依言在一张木制靠背椅上坐下。他心里早有猜测，教导主任找他，九成九是关于旋风队的事情。毕竟他和黄立晓、于净作为市重点中学里的悠悠球冠军队伍核心，实在太过显眼。无非就是那些“既要学好，更要练好球”、“为校争光”之类的套话，说不定还想让旋风队在学校搞点表演或者社团。
三点五十五分，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姚杰也进来了。
看到坐在那里的郭睿时，姚杰的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惊讶，随后很快化为一种纯粹的、带着欣喜的笑意，快步走了过来，在郭睿身旁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那笑容像一道强光，刺得郭睿胸口的闷气又狠狠地胀了一下。他强迫自己收回了目光，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前方办公桌的木纹。
教导主任笑容满面地开口：“两位队长，你们好啊。”
“郭睿，旋风队队长，全国冠军队伍！姚杰，烈火队队长，这可是咱们江川、不，是世界级的冠军啊！了不起，真是年轻有为！”
姚杰微微颔首，姿态谦逊但沉稳：“主任您过奖了。”
郭睿也点了点头。
主任手指交叠放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显然进入了正题：
“是这样的，两位队长。你们现在都是我们一中的学生了，学校呢，也特别重视像悠悠球这样能展示青少年风采、又能锻炼体魄和智力的体育运动。你们的队伍实力都这么强，我和校领导们就琢磨着……”
他的目光在郭睿和姚杰脸上扫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热情：
“能不能把咱们的旋风队和烈火队， 合并 起来！成为江川一中的校队——‘ 江川队 ’！”
郭睿的眼神猛地一凛，像被电流击中。
合并？改名为“江川队”？
“你们也看到了，”主任掰着手指头算，“旋风队这边，郭睿同学带着三个核心队员考上了咱们学校——虽然黄立晓和于净在二班吧，但都在一个学校嘛！烈火队那边，有世界冠军姚杰坐镇，还有吴永康等得力队员。两个队强强联合，凑个五人主力阵容，正正好！师资、场地、学校的资源都会全力支持这个新成立的‘江川队’！目标就是继续在国内大赛甚至国际赛场上，打出我们江川一中的名头！”
主任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回响，充满了憧憬。姚杰在主任说到“合并”、“江川队”时，眼神明显亮了起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向郭睿。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茫然，而是清晰地带着询问、期待，还有一种近乎纯粹的热切！仿佛这天然就是一个极好的、无需质疑的主意，只需要郭睿一个点头确认！
当姚杰那双带着期待、热切到近乎刺眼的明亮目光转向他，寻求认同的那个瞬间，郭睿内心深处那酝酿了整整一个暑假的阴郁之火，混合着“旋风队”这个烙印般深入骨髓的名字将被取代的愤怒，彻底被点燃了。
“我不同意。”
郭睿的声音斩钉截铁。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姚杰脸上瞬间凝固的笑容。
教导主任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郭睿直视着教导主任，下颌线紧绷，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带着不容辩驳的强势：
“旋风队，是我们用了整整三年时间，从市赛一路打出来的。每一个队员付出的汗水和努力，每一次训练到深夜的坚持，每一场胜利和失败的意义，都凝聚在这个名字里！我不同意改名字 ！”
他似乎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
“况且，两个拥有不同技战术风格、不同团队习惯、甚至……不同目标的队伍，强行合并，磨合期可能远比主任您想的要长得多，也艰难得多。我相信烈火队队长——”他终于第一次在这场对话中正式称呼姚杰，目光却带着冰棱般的锐意逼视过去，“也不会轻易就放弃烈火队这个名字吧？”
你不是那么珍视你的队伍吗？你不是连考上一中了都不屑跟我提一句吗？怎么现在说合并就合并？郭睿心底的冷笑几乎要溢出来。
教导主任脸上挂不住了，笑容彻底消失，他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这个……郭睿同学啊，这个名字呢我们可以再商议嘛，也不是让你们放弃原有队伍的意思……但是这个强强联合的立意……”
“主任，”郭睿直接打断了主任的话，语气是公式化的尊重，却带着强大的压迫感，“这件事，我想我们旋风队需要内部讨论。合并涉及团队的核心利益和情感，不是靠行政命令就能一蹴而就的。请容我们考虑。”
他起身，不再给主任继续说服的机会，“抱歉，我还要整理宿舍，先告辞了。”
他拉开椅子，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气势，径直朝门外走去。整个过程，从拒绝到离开，眼神再也没有给旁边的姚杰半分。
冷气嘶嘶的行政楼走廊，采光很好，但郭睿只觉得一股从心底泛起的躁意灼烧着他的神经。他走得很快，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急促。
“郭睿！”姚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少有的急促和不解。
郭睿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姚杰加快步伐，终于在楼梯口追了上来，伸手抓住了郭睿的手臂，力道不小，带着一种寻求真相的迫切：“等等！你刚才在会议室里，在主任面前……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郭睿被抓住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块坚硬的铁。他终于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那句询问，带着一丝迟来的、不确定的疑惑，在郭睿听来却无异于点燃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胸腔里的怒火终于冲破了冰封的外壳，带着整个暑假积攒的委屈、被忽视的愤怒、被欺骗的感觉以及此刻被追着“确认”的荒谬感，轰然炸开！
他猛地转过身！
那双总是锐利、冷静，偶尔带着桀骜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深沉的怒意。他的目光狠狠地钉在姚杰茫然而认真的脸上。
“姚杰。”
“全世界都知道你考上一中了。凌亮知道，吴永康知道，叶霜知道，甚至我那个傻妹妹都知道！”
“就我郭睿，一个人不知道。”
“一个暑假，一次信息，三个字‘考上了’，你姚杰队长是忙到连手都断了，还是忘了这个人存在？”
“现在好了，又成了室友？又成了同桌？还要拉着我搞什么 合并 ？”
他猛地甩开姚杰抓着他的手，力道之大让姚杰都趔趄了一下。
“消气？不，姚杰，我没生气。”
郭睿嘴角扯出一个冰冷刺骨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浓浓的失望和愤怒。他不再看姚杰眼中瞬间涌起的愕然、慌乱和一丝明悟的复杂情绪，最后丢下一句：
“我只是……现在不想再像个傻子一样，等着你施舍我一个‘通知’！”
说完，他再不停留，转身快步走下楼梯，沉重的脚步声像鼓点一样敲在安静的楼道里，也敲在僵立原地的姚杰心上，留下满走廊的冰冷和那句尖锐质问后令人窒息的回响。